崔教授怵小舅子这件事时知是知道的,所以她找了一个人全权负责柳家人的生活问题,虽然柳老夫人不在了,可她的娘家亲兄弟投靠上门,崔氏也不能拒之门外。
阮妈妈原本都退休了,但做为柳老夫人的陪嫁,柳氏的人上门她必定会尽心招待,尤其这还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郎君一家,只不过柳氏遭难,阮妈妈背地里忍不住在老夫人牌位前哭了一场。
柳京到了清河后,虽然他感觉老姐夫态度有些奇怪别扭,但倒也应该不是嫌弃他们,从生活上他们一家人的待遇都很妥帖就知道了,可就是总感觉这姐夫多年不见似乎性情也不同以往。
然后柳京又想起自己那个短命的外甥心里黯然,似乎又能理解这老姐夫一些,想他柳家遭难后他原本活泼的几个孙儿、孙女都乖巧不少,人大概经历些磨难都会改变吧。
柳京到清河后托时知打听了一下去江南族人的境况,他离开时其实有些族人也看出平州要不好,准备动身逃难了。
时知最早听到的消息是王七娘嫁去的那一房提前安排儿子、儿媳带着孩子回江南探亲,想来这是他们安排的最后退路。
提前带着家资逃出来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是兵临城下后仓皇出逃,至今很多下落不明,这样看来还不如去蜀州,毕竟荀氏虽然瓜分不少财产去,但到底还是安置了柳氏族人。
柳京听到后长叹道:“总归性命和书留着就好,一些身外之物舍就舍了。”
来到清河后看着这里的气象,柳京深感崔氏果然是复兴起来了,他多年前曾经来过清河一次,那时候哪里有这般景象,看样子他这个侄孙女的确不一般。
不一般的时知此刻却感到很苦逼,原本她是不住家主府很久了,一时不方便跟火器制作进度,再来就是为了躲那些催婚的族老。
因为她迟迟拖着不成婚,在众人眼中如今已经是二十有一的“大龄剩女”,族老们一见到她或者崔教授就哭,这事儿上就连崔静海和崔汶都和族老统一阵线。
柳京一家上门时知和崔教授回来住的这些日子,崔静海几乎天天堵在崔教授院子里跟他聊“人生”。
最后时知实在没没招了,就想着溜回庄园,但她和崔教授可以溜却不好把柳京一家子扔在家主府,如今四郎也跟着父母去了崔静海分出去的那宅院居住,家主府是彻底“空了”。
所以时知跑路之前,还是得考虑怎么彻底安置这个舅爷爷一家的事。
然后她就想到了知微书院,自从天下大乱后,知微书院一多半世家子都已经回家,留下的多是桐州本地世家的一些学子,知微书院在崔氏掌控住桐州后自然又归崔氏管。
柳京原本就醉心著书教学,把知微书院交给他似乎也不错。
“去知微书院?”柳京听到侄孙女的提议后嗓门都忍不住有些提高,没办法英才书院与知微书院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太高,尤其是知微书院在世家子心里就更高了。
时知不好意思道:“不瞒舅祖父,自从这世道乱起来后,知微书院的师生日渐减少,前些日子许山长也提出辞呈,如今书院山长一职空缺,孙女若不是没法子也不会求到您面前。”
柳京听了后却一点都没有嫌弃知微书院衰落了,再怎么衰落那也是“知微书院”!
他最后还不放心的问一句:“真是让我当山长啊?”
据他所知,崔氏还是有几个学问不错的老家伙也可以胜任的,之前大家分散各地,但战乱一起崔氏大祖房的族人大多就都跑回清河或者桐州居住。
时知可不想再让大祖房深入掺合知微书院的事,这些日子她看出这个舅爷爷是个心思通透的才敢把这件事托付给他。
所以时知还是把自己的想法点明,她郑重道:“如今天下局势未明,孙女觉得选材培养不应该再拘泥于门第之见。”
柳京听了这话有些诧异:“你可知这是要地动山摇的。”
时知反问道:“难道柳氏和王氏这两场祸事还不能让咱们清醒吗?”
乱世之中,世家没落已成定局。
柳京听了这话沉默半响,最后叹道:“也罢,学圣人之言本就不该拘泥于什么出身,蝇营狗苟一生,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徒劳一场。”
时知轻声道:“所谓不破不立,知微书院以后能不能传承得以延续就看舅祖父了。”
柳京带着一家子没几天就去了济阳,时知安排人过去给他撑场子,虽说如今桐州地界上大概也没有别人能不给崔氏面子,但也要防止有些顽固不化的守着过去不肯醒来。
柳京走了,时知和崔教授就立刻打包想开溜,可崔静海仿佛知道这祖孙打什么主意,他这两天直接就蹲在崔教授院子里不回家了。
崔教授实在无奈投降了,他把时知拉来,表示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崔静海和一般崔氏族老不一样,他也不多说什么,就是一言不合就哭他爹他大哥还有他大侄子,完全不顾自己平时里那睿智儒雅的人设崩没崩。
偏偏时知这个人她就是吃软不吃硬,你要是强逼她做什么,那她指定给你尥蹶子,可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就心软了。
崔氏的确命不好,到她这里不成婚似乎真就要断传承了,但时知经过这么多事后早就下决心断成婚的心思了,她的心理年龄不是小姑娘,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在这个世界一桩桩血淋淋的教训下已经荡然无存。
可崔静海不会明白,她最终没办法,只好“摊牌”,祠堂的大门打开后,就只有时知、崔教授和崔静海三个在里面。
时知看着那些牌位,像模像样磕了三个头,然后跪着上了柱香。
时知上完香后看着祠堂的众多牌子,长叹道:“世人都说福德深厚、子嗣延绵,想来我崔氏大概不是被庇佑之人。”
崔静海听了这话,一种不好的预感迎上心头,他有些生气的道:“阿蓁,祖先面前莫要胡说”
时知垂眸道:“叔祖父勿怪,孙女只是心有所感罢了,有件事一直不敢让叔祖知道,就怕您受不住,可事到如今也是时候让您知道。”
崔教授看着孙女这番模样嘴角都忍不住想抽抽,他清了清喉咙道:“三弟你和阿蓁先说着,我出去透透气。”
说完就出去了,他不太会骗人,这会站在这里怕给孙女扯后腿。
看着兄长这样,崔静海彻底迷糊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时知看向那一排排灵位轻声道:“祖父是怕伤心失态,叔祖父莫要着急,您也得做好心理准备,这件事听了后不要太过激动,伤到身子。”
崔静海克制住心里的焦虑:“你快说,我保证不急。”
“这件事还要从几年前,有人想撮合孙女与郑氏的婚事说起……”
时知把自己几年前去范阳后如何与郑氏接触又如何被小卢氏反对,然后再到救下小卢氏知道那些陈年旧事的过程大体减减加加说了一遍。
崔静海听完时知的话,几乎要站不住:“你是说,当初你不是因为知道郑氏对四郎下手才看出他家心怀不轨,而是早就知道你父亲是郑家害死的所以才疑心郑氏想害四郎,断我崔氏血脉?”
“是。”时知承认得很干脆,她虽然灵魂不是真的阿蓁,但这样既然承了原主身份,那恩情仇怨她也要去替她了了。
崔静海努力控制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终于明白之前那些困惑不解的事,难怪郑黛那老匹夫会死在并州,阿蓁不是个狠心的孩子,四郎说到底毕竟没有大碍,能让她下那么大决定出手,只能是这种不共戴天的死仇!
第106章 一更
崔静海双眼通红:“你幼时险些夭折,兄长坠马昏迷,也都是郑氏的阴谋?”
“是。”
“你的身体如今有碍子嗣,也是在幼时被下了药?”
“是。”其实不是,但且当成是吧。
崔静海突然跪下来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次不再是那种故意难为崔教授和时知的假哭,时知知道他是真的崩溃,崔静海的一生都是为了家族嫡脉传承而活,可真正的崔氏嫡脉其实早就断了传承。
时知怕他扛不住,劝慰道:“叔祖父也不必绝望,二叔父、三叔父如今子嗣昌隆,小叔父也要长大成人,咱们崔氏的传承不会断的。”
崔静海听了这话突然坐了起来:“阿蓁,今日的话绝对不许对任何人再提,族人那里我会想办法搪塞过去。”
“叔祖父?”时知有些后悔,她莫不是吓坏崔静海了?
崔静海看着祖宗牌位,颤声道:“郑氏的仇咱们一定要报,但是家族传承才是第一位,等四郎有子嗣立住,要是有成器的你就做主过继给你父亲,若都不成器那就再等一代,到时候选个资质不错的过继给你亲自教养,但在此之前,谁都不能知道你不能生育的事。”
时知连忙道:“叔祖父放心,咱们家不会断了传承,以后小叔父的子孙会把崔氏好好传承下去,但您切不要伤心过度,咱们家还指望着您呢。”
崔静海努力平复下情绪道:“是了,我得好好活着,看着你振兴家族,看着你报仇雪恨灭掉郑氏……也得看着四郎,不能让他给你拖后腿。”
“小叔父乖巧懂事,叔祖父言重了。”
崔静海没再说什么,他见过太多家族祸起萧墙,如今崔氏继承人出了这样的大事,以后必定会有祸根,他必须好好看着几个儿子。
崔氏不能没有时知,四郎也不能直接成为时知的继承人,他们差着辈分不说,年纪也差得少,九岁终究还是太近了。
送走失魂落魄的崔静海,时知有些内疚,她知道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但想想自己今后的打算,还是决定断了崔氏族人的念想。
世人总是看不破,这世间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能够传承千秋万代的王朝和家族。
正如要是她和崔教授不来,清河早就在这洪流中烟消云散,人生有尽时,家族也同样。
崔教授看着孙女有些蔫儿,安慰道:“该做的与能做的我们都替崔氏做了,但说到底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祖孙哪怕在这里生活再久,也永远不可能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为了所谓的家族完全放弃自我。
时知平复了一下心情,她冷静道:“或许从现在起我该把一些事情从崔氏分离出来,免得以后为难。”
她之所以亲自花费大量时间去培养那些学员,就是想养出完全属于崔时知而不是崔氏灶女的力量,这两者其实还是不一样的。
转眼之间又到了春节,时知这次不能留在清河过年,她需要去燕州和冀州巡视慰问驻守的将士,同时也得借着这次机会去把驻军重新部署调派。
自从出了平州柳氏的事,江南众多家族如今更是草木皆兵,今年过年王氏送来的节礼比往年都要更几分。
然而清河除了按照往年的惯例送往江南节礼,其他仍旧没有给王钊任何保证与回音。
王钊看着时知的问候信心里叹息,他清楚自己是时候做个选择了,固然太原是太早选择站队才导致引狼入室,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不选依旧不能自保。
罢了,他就赌这一回吧,再由着那些势力啃食下去,王氏真要扛不住了,原本他以为那些人打上棉花的主意崔氏会有所动作,可如今看来是他想得太浅,崔氏如今放眼地是天下,又怎么会为这一点利益就扰乱布局。
“来人,尽快把这封信再送去清河。”信的内容他其实准备许久,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时知再次收到江南的来信并不意外,她这个便宜后爹其实最是个识时务的人,在看清楚王氏已经没有和崔氏并肩结盟的筹码后,就会明白王氏归附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江南时知是一定要拿下的,但怎么拿却是个学问,冀州之战她向世人证明了她的能力,王钊再不能与她比肩成为对等的同盟。
看完信时知从冀州回来后去了一趟铸器坊,她对百湖道:“今年立秋前我需要二十门新火炮。”
百湖不会多问要用在哪,他只是预估一下进度:“成本还没降下来,这二十门火炮花费可不低。”
这一下就能把从齐彬那换来的金子造没。清河现在又新养了五万人马,还是训练阶段,这笔钱原本是计划打造新的兵械装备的。
时知当然知道这花费,她忍着肉疼道:“出海的海船上次回来也带了不少金子和货物,够应付今年这一年的军费和开销的,先生只管去做吧。”
她之所以提前谋划江南,也是因为缺钱,江南和别的地方不同,它除了有产粮的优势,另外还有着更为完善的商业体系,当然要是再任由战争祸害下去,只怕也终究会凋零。
靠农业经营的产出是支撑不住时知那些规划的,不说别的就是这火器制造光靠桐州这点儿家底就扛不动。
但江南地域广阔,幅员比冀州和桐州加起来还大,那么多势力对它虎视眈眈,要想全吞下没有个十万人驻守是做不到的,所以时知计划先拿下一半,把淮郡以北靠近桐州这一带先收入囊中。
王钊这次很快就收到了时知的回信,他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崔氏开出的条件比他预想得好很多,希望祖宗保佑让王氏能平安度过接下来的难关。
时知安排好练兵的事后又长时间蹲在空间配置炸药了,这次她把合成器改进了两次,效率提高很多,没用两个月就把材料全都配置结束,腾出功夫后她又开始帮助作坊改进矿石提纯和研磨的器具。
之前因为成立矿石磨粉作坊的时间仓促又要保密,所以时知一直没来得及改装制作设备,这次她腾出手来就开始捣鼓。
这会儿研磨东西大多靠人力和畜力,石碾、石磨也都没什么改进的余地,但动力改装却大有作为,全靠手动人力终究是效率太低而且成本也高。
时知打算把水车和石磨连接在一起,用水力去做最初的研磨碾碎工作,这样能节省不少人力和成本。
等她的水磨做出来后又改进几次,虽说没有她小时候见到的那种磨坊的效率,但比过去是快不少的。
这一陷入研究,人的时间就不禁过,等时知从发明制作中抽出心思,都已经到夏收的时节了。
今年燕州干旱少雨,桐州却是涝灾不断,所以收成都减产不少,有几处地方甚至还需要赈灾□□,要不是有海船运回的粮食做补给,日子真就难撑下去。
家大业大面对的困难也大,时知如今是深有体会,她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再催一催百湖那里的进度,此刻她真的很像个无良压榨员工的老板。
入秋过去没多久,崔氏的三万兵马就突然从桐州南部进入江南。
江南北部各方小势力甚至还来不及多做几次反抗就被崔氏的火炮吓趴,过去只是听说这玩意儿吓死人,可如今真见到才知道郑氏当初有多勇敢坚强,能挺那么久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