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慌乱突兀的桌椅挪动声后,萧屹蹲到了她身前,仰着头看她。
“阿鸢,别哭。”他说。
关鹤谣眨眨眼,泪水滴到裙上,她诧异地摸摸脸,才发现已然一片湿漉漉。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拭去她的眼泪,萧屹眸中满沁着心疼和温柔,真诚坦荡。
他自然已知道是哪个字。
鸢飞唳霄汉,泛江月,自由自在又生机勃勃。
“这名字真称你。”
第32章 荷包白饭、紫苏姜 她特别点名关鹤谣整……
自打萧屹能下床吃饭,关鹤谣给他做的那个小饭桌便被用作了餐盘。
买的荷包白饭和鱼酢摆上去,再配上几样小菜就是一餐。
关鹤谣端菜一进屋,便咬住下唇埋怨萧屹,“不是让你换衣服吗……”
肩头那一片水渍也太显眼了。
她已经两年没有哭了。
上一次哭,是寒冬腊月躺在那张破床上,惊悉自己穿越了的时候。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具身体虚弱到连哭都哭不出来,很可能一口气上不来就厥过去了,便再也不敢哭了。
谁知今日因这一声“阿鸢”百感交集,伏在萧屹肩头哭了许久。
萧屹接过小饭桌放下,关鹤谣便腾出手去戳他肩膀,“换衣服,换衣服!”
萧屹又发挥答非所问大法,“你这样的脚步声才好听。”关鹤谣尚未来得及反应这话什么意思,他便又说道,“你刚回来时那样的脚步,我还以为你后悔了…又躲着我。”
怪不得他当时那么紧张……
关鹤谣狡辩,“什么叫又,我哪里躲过你?”
萧屹不说话,只用那双如五月晴空的眼睛无声控诉。
心里一片柔软,关鹤谣使劲踮起脚要去摸他头,“后什么悔呢,我不后悔。”她冲床头那一筐剥好的核桃仁努努嘴,“五哥多贤惠呀。”
萧屹配合地放低身子任她摸了一会儿,直到两人都笑了起来。
他忽地起身,走到床边开始宽衣解带。
关鹤谣差点打翻小饭桌,“你做什么?!”
“换衣服。”他回头挑眉,坦然地翻起旧账来,“阿鸢不是都看过?我也不用不好意思。”
“……过来吃饭!”
“荷包白饭”便是荷叶饭。
关鹤谣回家的路上被这荷叶清香勾去,在一位大娘子那里买的。
她用的不是干荷叶,而是春日里的鲜荷叶,虽带着一点生涩气,但是香味更浓。鲜叶多汁,润得米粒泛碧,似一包白玉绿翡。
下饭菜则是河海鲜行老丈那里买的鱼酢,鱼肉被红曲米粉腌得亮粼粼,咸香扑鼻,锅里煎一下就好。
翠色荷叶中,洁白米粒似玉屑,又配上两块油红的鱼,关鹤谣被自己机智到了,“你瞧,还挺有鱼戏莲叶的情趣的。”
萧屹看了看,给她添上一筷子紫苏姜,“加上些花瓣更好。”
关鹤谣每日繁忙,昼食大部分是从街边小摊、脚店买的现成品,夕食则会从国公府里带回一些(1)。
既然没有太多时间变着花样做饭,她就想着在小菜上多下功夫,做几味可口的。
今日用来配鱼酢的小菜,便是她前两天做的“紫苏姜”。
萧屹对其频频下筷,很是喜欢。
这道小菜做法简单:院子里新鲜紫苏长起来了,加白醋、糖和盐煎出水。紫苏水颜色极美,是一种鲜亮的殷红,鲜姜切成蝉翼般的薄片泡进去,密封好了,过一两日就可吃。
姜片染成了娇嫩的粉红,在汁水中飘摇舒展,宛如花瓣。
“我也喜欢这个,紫苏姜最解鱼蟹毒。”鲜姜口感清脆,关鹤谣嚼得咯吱咯吱响。她忽狡黠一笑,“五哥,紫苏和姜这个搭配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啊?”
她自问自答,“你的救命恩水,紫苏熟水啊!”
什么叫“救命恩水”?
萧屹笑出声来,“屹只认救命恩人,可不认救命恩水。”
“啧,你这薄幸锦…布衣郎。”
关鹤谣不自觉往那宽肩瞄去,他穿布衣都如此好看,要是穿上锦衣……
管他薄不薄幸,我可能都不太控制得住自己,先占点便宜再说,她偷偷想。
轻咳两声,猛踩刹车,关鹤谣转移话题,“呃,其实还有一味‘梅子姜’,也是差不多的用料,不过主角是梅子,糖也要多加一些。”
所以明明该叫“姜梅子”。
梅子姜做法是将梅子、姜丝、紫苏在小坛中一层层叠放,加糖盐醋封口而成。
“有用青梅的,但是我更喜欢杨梅,颜色好看,味道也更好。”杨梅腌好了酸甜可口,又有紫苏和姜的香味加持,让人想起来就流口水。
“不过要等到四月底梅雨歇,梅子熟,我们可以青梅、杨梅都做一些,横竖七天就能吃。”
关鹤谣之前许他初夏藏樱桃,盛夏吃樱桃,萧屹只顾着欢喜得乐乐陶陶。
只是这次听她说一样的话,他心中却哀喜交并。
“阿鸢,我有话与你说。”
*——*——*
“嘶——”关鹤谣猛抽回手,吓得阿虎赶忙上前问:“切到手了?”
“没有,没事儿。”她晃晃左手,并未见血,“我用的刀背。”
她正在做虾滑,心中却想着萧屹午间和她说的话,难免心神不宁。手上动作又快,就被刀背硬刮过手指。
“阿虎,你来,我教你。”
虾子这般金贵食材,阿虎不敢随便上手,关鹤谣再三鼓励才颤颤悠悠拿起菜刀。
“我们今日用鲜虾做一道丸子,先把虾刮成泥。”关鹤谣给他扶着菜刀调好角度,“不能用刀刃切,而是用刀背刮,你试试。”
做虾滑有两个大忌:一是虾上水没沥干,如此成品会不紧致;二就是用刀刃,破坏了虾肉组织,如此成品会不Q弹。
菜刀和案板呈锐角,用刀背一下、一下将虾刮碾成泥。阿虎刚开始总手滑下空刀,刮了几只之后就上手了,速度越来越快。
刮好的虾泥再用刀背轻敲几轮,直到非常黏糊细腻,加少量蛋清和调料,搅打上劲就可以。
关鹤谣让阿虎把虾滑送去冰窖冷藏一会儿,又道:“顺道把那两只兔子拿回来吧。再取八个扇贝来,清洗好了我们做蒜蓉扇贝。”
“鹤厨娘,不是说今日不再单做菜肴了吗?”
关鹤谣心中叹气,昨日刚定的暗号,谁想今日就用上了。可她要找朝散郎商议,只能临时加上这道菜。
京郊庄子里送来两只野兔,云太夫人便犯了馋。
这倒霉的兔子窝了一冬,刚出门耍一圈,就被逮了起来,直达餐桌。
确实兔子秋、冬养膘时最肥美,可春日里吃兔子却是尝新。而大多数时候,“新奇”比“好吃”更吸引人,所谓“不较其值,唯得享时新耳”,任何一家虚有其表的网红店铺都可以完美诠释这个道理。
云太夫人想吃兔肉“拨霞供”,于是通知厨下不用大张旗鼓做别的菜肴,进几道从食即可。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她特别点名关鹤谣整治这顿拨霞供。
拨霞供,便是火锅雏形。
当年大宋著名精致文青林洪游武夷,雪中猎到一只肥兔,周围无厨无料,不知如何料理。幸得资深吃货指点,片成薄片,在沸水中涮着吃。
只见小锅中水波翻涌,雾气缭绕,一如云海,又如雪浪。鲜红的兔肉片在水中一拨一荡,宛如艳色晚霞。如此美景,正是“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林洪便将其命名为“拨霞供”。
在关鹤谣看来,林先生可谓大宋第一标题党。
他所著《山家清供》所用食材多为山中时蔬、寻常肉类,做法也都简单,偏偏他能起出那些好听的美名来:火锅是“拨霞供”、笋粥是“煮玉”、芹菜羹是“碧涧羹”,淡雅朴素的山野之味立马高大上了起来。
虽很多赫然出彩的风雅名字,一旦解释过真正材料,有不过尔尔之感,但是嘿!你就是挑不出错处。
合该他去和那位给“西红柿拌白糖”起名“雪顶火山”的大兄弟拜个把子,都他.娘的是个人才。
关鹤谣请菜蔬局准备一些木耳、豆生之类的蔬菜,随后就卯足劲吊汤底,再准备几样新奇涮菜(2)。
时间不太充裕,几个时辰的高汤是甭想了。
说到底,兔肉尤其腥臊,倒是不太适合醇厚的肉高汤,恰好府里有几样新鲜蘑菇,又有晒干的黄耳菌和玉蕈,她就做了菌菇汤底。
兔子放冰窖里稍冻一下是为了好切,她边切边教阿虎,“兔肉细腻疏松,没有什么筋络,所以要顺着纹路切,否则一加热就散了。”
薄到透明的肉片,用姜、米酒和新炸的花椒油腌制去膻后,关鹤谣就将这肉片充作花瓣,层层叠叠绕成花形。
又取了颜色一深一浅两个木瓜,以其瓜皮切出叶子,雕上叶脉,错落有致地摆好。
转眼间,浅碧色的碟子里便绽放出几朵绿叶围簇的娇艳牡丹,逼真得能滴下露水一般,看得阿虎啧啧称奇。周围几位厨娘也围过来,还有那活泼的小厨婢穿过大半个膳房来,捧着碟子眼珠不错地瞧。
“这个不难,”关鹤谣一笑,“多看看鲜花,感受花叶的稀疏和层次,各种舒展的、卷曲的样子,自然摆得生动。”
众人点头,纷纷赞她好刀工,好手艺。
陪着看热闹的几位说了会儿话,客客气气把人送走,想着不能浪费这木瓜,关鹤谣就上手处理起来。
杏一益,梨二益,木瓜有百益。
此时的木瓜,并非现世从外国引进的红橙色水果木瓜,而是土生土长的宣木瓜,其实更像蔬菜一些。这木瓜绿皮绿瓤,虽有香气,可皮硬而肉酸涩,很难生食,时人一般用其做饮子、蜜煎或是炖汤。
关鹤谣把木瓜切成细丝,泡在加了黄酒和盐的温水里去涩,等着明日拌成小菜。
她见阿虎没什么事,便把剩下的零碎兔肉切一切,让他也练一下摆盘。
阿虎重重点头,得了圣旨一般,唯关鹤谣之命是从。
之前同屋的伙伴们都嘲笑她,说他跟一个摆食摊的,实没什么出息。可是这些日子,鹤厨娘深得太夫人喜欢,齐院公和孟监司都对她礼遇有加。
朝散郎最近胃口也特别好,府中给他制衣的针线人都说他胖了,大伙儿都说是鹤厨娘的功劳。之前嘲笑他的那些人,口风一改,现在不时明里暗里套他话,问他鹤厨娘今日教了些什么。
阿虎笨拙地开始摆弄肉片,偶尔得关鹤谣一句指点。
看着自己手下也渐渐开出一朵花儿,他美滋滋地想,哼,和你们说了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