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今日做的那三道菜,倒是一点也不低调,还恰好是三道刀工炫技之作。
哎,算了算了,低调做人,高调做菜吧。
先上的一道蓑衣黄瓜马上牢牢吸引了众人视线。
蓑衣黄瓜不算稀奇,但是切得摆得这般漂亮的就少见了。薄如蝉翼黄瓜片的看起来密密相连,可遇筷则断,极好入口。
太夫人下箸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她就喜欢这些味道丰富的。特殊的刀法保证了味道得以最大程度地渗入,清亮酱汁拥抱着碧莹莹的黄瓜,浸满了每一处间隙。关鹤谣又现做了油泼辣子淋上一勺,麻、香、酸、辣滋味齐聚,不过是开胃的冷盘,却足够人下一整碗饭。
蓑衣黄瓜的辛辣拿捏得正好,关筝也吃了好几口,只是她还是更爱那汤汤水水的洛阳燕菜。
这是道精巧的假菜——最朴素的白萝卜丝经过浸泡、挤压、裹粉、清蒸、再过水,外观和口感居然神似燕窝,所以被称作“燕菜”或“素燕窝”。将萝卜丝垫在碗底,转圈摆上其他食材,浇上醇厚高汤最后蒸一遍即成。
殷红的火腿丝,浅粉的鱿鱼丝,米白的鸡肉丝,灰黑的香蕈丝,明黄的鸡蛋丝,淡黄的鲜笋丝……最中间是红心大萝卜雕成的整朵牡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引来蝴蝶。
整道菜如同一位来自大唐的雍容贵妇,身着艳丽华服款款登场。
这般风情,难怪民间传说它源自唐朝,还和武则天沾亲带故。
但其实,学界还在为华夏先祖何时开始吃燕窝而撕逼,吵得不可开交。食用燕窝的时间节点未定,这么一道仿燕窝的假菜自然更是摇摆。(1)
好在此世已用燕窝入馔,这道洛阳燕菜也已经被发明。要说关鹤谣做了什么改动,便是雕了牡丹装饰,全了它被周.总理改名为“牡丹燕菜”这一轶事。
这花也有用鸡蛋做的,摊出薄薄的蛋皮堆叠成花。但关鹤谣还是喜欢用心里美大萝卜来雕。毕竟那浓粉的色泽,细致的纤维纹路,更有牡丹花的精魂。
素鲜、海鲜、肉鲜尽数溶到汤里,又被萝卜丝努力地吸到身体里。关筝吃一口滑嫩中透着韧劲儿的萝卜丝,几乎不敢相信萝卜能被料理地如此美味。
她赞叹道:“以为只是好看,没想到味道也这般好。还有这‘菊花茄子’,菊花形,柚子香,秋日赏菊时吃岂不最妙?我看这两道菜呀,无论是味还是形,都比碧景楼的百花宴还好。下次永宁候家四娘再和我夸那花宴,我就用这堵她的嘴。”
府里藏了不少小秋茄,仍是跟新摘的一般油亮亮。
关鹤谣将茄子墩纵横交叉着剞数刀,拍上粉下油锅炸至金黄,就成了一道“菊花茄子”。
纤细的茄子丝蓬松着散开,立时化作浓密纤长的花瓣,平平无奇的茄子便绽成一朵八月金菊,辉煌地盛开着。
关鹤谣不欲破坏其色泽,是以并未浇汁,而是另做一味柚子酱配着。
“阿秦说什么碧景楼,昨日春宴你又不是没去,这分明比光禄寺做得还好吃啊!”关策满足地咬下一口茄子。
茄子本来的清甜汁水被面壳封住,每一丝花瓣都是外焦脆、内绵软,在口中层叠着交缠铺开。炸物的油腻又被酸甜适口的酱中和,无论是口感还是味道都无懈可击。
茄子若做得好,可比荤菜还香,关策心中那一点“关小娘子今日怎未做肉菜”的小委屈已经无影无踪了。
“大哥得了便宜还卖乖。”关筝有些不忿,“你们正殿菜色本就比我们好,实在不公平。”
“是啊,我们还有御厨旋切鱼脍呢,那刀工真是精妙……”关策摇头晃脑地气妹妹,两人就又你一言、我一语地闹开。
祖孙三人吃得尽兴,唯有关鹤谣听着他们说起昨日正殿中种种情状,心中掀起巨浪狂涛。
什么?!
萧屹被加了虎翼水军的副指挥使官职?
好在关策早有与关鹤谣见面之意,使关筝借个“探讨花馔”的由头,饭后将她请到了关筝院里。
仍不知站错CP的关筝掩唇笑着离开了书房,关鹤谣顾不得寒暄,张口便问:“朝散郎,五哥这官职是怎么回事?”
她刚才在席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圣心大悦,赐茶赐酒不说,还给萧屹加了这从六品的军职。太夫人和三娘子都喜气洋洋地替他高兴,关鹤谣却觉得这官职来得有些蹊跷。
这官家看萧屹耍了三年水秋千,怎么突然良心发现,给他加官了?
关策叹气,五哥也说了关小娘子必定不会被这恩典冲昏头脑,与她直说便是。
于是他端正神色,与关鹤谣说了英亲王府那边的思量:想来官家心中仍有怀疑,也是借此敲打赵锦,这才把萧屹拽到台面上来。儿子们互相制约,形成此消彼长的平衡,官家自是乐见其成,可若是过了火,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关鹤谣细眉紧紧蹙起。
关策虽与关鹤谣相处时日不长,却算是一起成了件大事的同志,且真心敬重她机敏勇敢,厨艺也好。
更别说这是兄长的心上人,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此时见关鹤谣面露担忧,他便安慰道:“小娘子倒不必心焦,顾虑着二叔,官家不会轻易动五哥。他被迫浮出水面,亦不尽全是坏事。这支虎翼水军隶属殿前司禁军,是最精良的一支水军。副指挥使虽还没有他谘议参军品级高,却是个辖五百人的实在差遣,算正正经经的迁转。五哥为了殿下蛰伏多年,这次也是出人头地了。”
“我要他出人头地做什么……”关鹤谣轻叹。
悔教夫婿觅封侯,不如在家养成狗。
她一愿萧屹能平安,二愿萧屹得自在。
萧屹水性再好,河里湖里海里都游得,只是这政治漩涡碰不得。本想着,两人安安稳稳、欢欢喜喜凑做一对,吃美食赏美景,就是再好不过。他却突然被人立成了靶子,她如何不忧虑?
不过木已成舟,也只能且行且看,万幸信国公府和英亲王府都是给力的坚强后盾。如关策所说,萧屹还很安全。
关鹤谣也不想让关策为难,点点头谢过了他,后者如释重负松口气。
若是没哄好关小娘子,五哥那边可不好交代。他转身拿来一封信并一个锦盒递给关鹤谣,露出了一抹与自家妹子如出一辙的坏笑。
第53章 秋梨膏糖、鹅油酥 ……五哥真舍得。……
萧屹这封信写得非常有意思。
前面精炼清晰, 全是关鹤谣最关心的事体。
他细讲了昨日临水正殿中情状,汇报府医说他已经痊愈,承诺忙过清明这阵就去调查那家黑心慈幼局, 最后又道他马上动作有些显眼, 等过几日再来信国公府中吃饭……
就好像他乖乖坐在关鹤谣对面,与她一问一答。
不过正事过后就是满纸情话,一张接一张,高度概括一下无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说怎么这么厚, 关鹤谣看得脸越来越红,霎时觉得这信有些烫手。她不敢再看,轻咳一打开了锦盒。
一枚巴掌大的茶饼压云龙纹蜿蜒其上, 又贴了金箔缕出的花样,静静躺在幽光流转的素缎上。
看清了茶饼上纹路, 关策震惊了。
……五哥真舍得。
他直接结巴了,“小、小娘子,这正是、是昨日官家赐他的茶。”
“呀——这得老贵了吧。”
关策嘴角一抽,这是贵不贵的问题吗?!
每年清明日, 新茶要先荐宗庙,是以昨日宴上赐的都是陈茶。且官家连赐萧屹、光禄寺、中书省、枢密院, 大方到颇有些清库存的嫌疑。但这可是顶级的“瑞云翔龙”团茶!产量少的时候, 宰相也只得半饼。
按照萧屹品级, 往年他连个茶渣子都分不到,这次居然得了一整饼。关策甚爱此茶,还预谋着拼死拼活也要蹭几盏喝。
没想到他转头就送出去了!
常人都是收起来当传家宝的啊!
关鹤谣不禁将那精致茶饼拿起来端详,才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字签。
冷劲的字被茶香熏着,也带上了轻柔的暖意, 如一捧香茗嫩芽落在她心尖——
虽不如酒,聊慰卿忧。
怎么就不如酒了?她又不是酒鬼!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仿佛那玉髓酒香又萦绕在鼻尖,关鹤谣抿唇笑起来,“可否借纸笔一用?”
关策忙不迭点头。
关筝桌案上散着不少精美的花笺,关鹤谣看了好几眼。
公侯之家,尽是这些以小见大的富贵风雅。
萧屹也是一样的。
比如那封信就是云母熟宣写成,云母细粉如银霜一般闪着柔亮的光。
离了她物资匮乏的青帘居,萧屹仿佛重新变回一个她不认识的精致boy。
但关鹤谣知道,并不是这样。
明明信件用的好纸,明明他手边也一定有许多上佳的花笺。
唯有那张字签,却是最最普通的宣纸。
这是一种两人心知的仪式感。
让她永远怀念,那些个在破旧小木桌边对坐的春夜;让她永远记得,她第一次收到的,那一张小小的字签。
关鹤谣便也学着他,径直拂开各种华贵的花笺,特意从纯白宣纸上撕了一小条,提笔缓缓写下——
新火试茶,故人枕花。
她追求的人间清欢,如是而已。
*——*——*
三月初五,清明。
这一日,关鹤谣本想给毕二放一天带薪假。毕二却说,他家是逃难来的金陵,全村都被洪水冲没影了,就算想上坟也无处可去呀,只在家中供奉一番就好,还不如来帮帮东家娘子。
关鹤谣愣住,半晌默然。
街市上到处都是准备出城扫墓祭祖的行人,拎着纸钱串串,搂着纸扎娃娃,在这晴暖春阳下,倒也不慎人,反而鲜活得很。
可这份鲜活,说到底是无数的生离死别,一天的苦中作乐。
吕大娘子夫妇也扫墓去了,把这铺子留给她们三人折腾。
出行人多,生意就好,毕二和掬月的配合也越发默契,把油焦面的生意照看地极妥帖,关鹤谣肩上担子便轻了许多,只管操作扇贝和银鱼。这两样又向来受欢迎,出摊半个多时辰就售罄了。
关鹤谣放心地留下二人收尾,回家午休过,想着和关策的约定,便快步出了门。
可越心急,越遇拦路虎,她被宫里派出的马车队堵在了路上。
那么些高头大马拉的马车,全是青色车幔,铜饰车身,从奉先寺和道院祭祀完宫嫔们回来,浩浩荡荡往皇城跑去。关鹤谣只能呆呆站在道边人群里,跟着看了一会儿热闹。
车队一过,便急急抬脚往国公府去了。
阿虎见到关鹤谣不免惊讶,“鹤厨娘今日来得真早。”转瞬脸一黑,“哎呀您怎么没插柳啊?”说罢几步跑出去,折了柳枝回来递她,嘴里还在叨叨:“清明不插柳,红颜成皓首。您怎么不上心呢?”
这孩子平时对她恭谨得很,难得硬气着教育她一回,逗得关鹤谣暗呼可爱。她握着国公府的春柳,想的却是金明池的那抹翠色,梨涡一闪,将其簪在发间。
一抬头,她等的人正巧来了——
关策的厮儿阿达笑着与她问好,又扬声道:“奴来不为别的,只是朝散郎想吃些甜的,请鹤厨娘看着整治几味。”而后靠过来,用只有关鹤谣能听到的声音嘲笑自家郎君,“他是真的也想吃,烦您多做一些。”
关鹤谣扑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