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艰且岖,总得有人走呐!
所幸他尚孑然,未连累了别家的好女与他一同走那条扎脚的路。
幸甚。
……
送走常姐夫陈小郎表兄一行人,感觉整个京城都沉静下来了,沿街而走的小贩都少了,半晌听不到各样的叫卖声。
就这样迎来了京城的五月。
徐知安与魏守重并一众交好的同年,都在废寝忘食的帮魏守重查找各种关于甘南的资料,然那里久是外族之地,前朝时才收复回来,又因地理位置特殊,虽在朝廷治下,真正有用的资料却少,只能翻找历任知府陈来的折子。
折子上记录的事宜,更让诸人拧起了眉头——果然不是个太平地,时有大型械斗发生,官员却无法管制,若一个不好,可能激起民反,只能移职于地方的寺庙或土司处理。
甘南地方官府形同虚设,并不是空话。
诸人也想不出法子,只能将其中记录的有用信息抄录出来,略微整理了一番,制成薄册,送于魏守重。
玲珑知道徐知安担心魏守重,她隐约记得甘南不似陇北,那里应该高原,有牧场,民族杂居,种植青稞燕麦,想着那里的农具应该是极原始的,与其想办法和土司寺庙夺权,不如改善那里的原始种植方式,争夺不如融合。
说与徐知安听时,他听的微微一怔,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心里也存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念头,像云南大理那里,土司们经常作乱,凡作乱,就以兵力镇压,为免他们继续生乱,对异民的管制极为严苛,一直掐着他的咽喉要道,使盐巴生铁轻易不许供应给他们……尽管如此,边乱却一直未停过。
思及此处,他双眼顿时一亮,抓着玲珑的手说:“我将你画的工具图纸与他一份,再与他说说你的主意,压制了一百来年也未成功过,横竖已成这样的局势,索性换个治法……阿妹,阿妹,我心里激动的很,竟恨不得代晚俞去甘南。我这就与他说去。”
玲珑笑着说:“那你快去,我在家等你回来吃饭。”
回来,好好过一个端午。
贺嫂子见徐知安近来总是形色匆匆,走的急,回来的也急,对付着吃一口饭,又急着走了,晚上点了灯后才回来,回来也不歇着,又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人都熬瘦了。
端午节也没歇着,就连祭祀也是由江管家代祭的,若天家老爷也这样辛苦勤勉,这天下许是早就太太平平了。
小郎又匆匆出门了。
贺嫂子用扇遮在头顶进屋来,京中比苏北凉快的多,只一点,太阳太烈,晒在人脸上生生的疼,在外面行走时,一定得遮着,要不就得晒脱皮。
北方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烈阳,不遮着也无碍,她们习惯了南方的湿热,初经这种干晒,很是不习惯。
进门时,只见了五彩锦绳编的结子,既没艾草也没水菖蒲,真是最简陋的一个端阳节了。
玲珑闲适的斜倚在一张木榻上看书,窗台上一盆薄荷长的碧绿,屋里艾香幽幽,将暑气全挡在屋外。
唉,那一个每日匆匆忙忙,这一个却不慌不忙,过的甚是安然。
今日一早巷里各家送了些粽子来,有大的有小的,有甜的有咸的,有糙米包的也有糯米包的,装了整一篮子,家里人少,可吃不了这么多,现在天气又热,也存放不住,得想个法子,要不敢明儿就坏了。
家里也包了一大盆蜜饯甜粽子,留了十来个自家吃,余下的由黄绢绑了彩绳儿,往各家回礼去了。
今日虽是端午,也不能尽吃粽子,小郎又出了门,还得问姑娘的主意。
玲珑的意思,吃不了的粽子就剥了皮晾干存放着,冬天若有饥民过来逃荒,到时熬进粥里给他们吃,别管味道如何,也别管这口吃食上不上得了抬面,真有灾荒了,能救人命的吃食就是好东西。
这倒提醒了贺嫂子,京里这个宅子的院子可没地窖呢,厨房倒有一处小粮窖,不过能存两石米,秋日若收了菜,可没放处。
今日就算了,赶明儿让徐大船雇几个人来,在院里挖个大地窖。
出了屋又为难,这院子种菜种的满满当当,还真找不出个合适的地方挖地窖。
那就去前院挖吧,前院虽小,一个地窖还是能挖出来的。
贺嫂子听了玲珑的话,将那一篮子粽子剥了皮,大的用细线切成两半,和小的一起盛到竹匾上,放院里旷晒。然后去墙角春灶那里,烧火,准备做饭。
徐知安说是会早些回来,但一直到日头落了,他才回来,看样子很累,心里却轻松了,眼里很高兴,回来后没洗脸换衣服,先一把抱住,搂着她转了几个圈圈。
“阿妹,成了。”
“这是好事,今晚我们饮一回酒?”
“好极,确是该饮一回的。”
然后拥着玲珑,喟叹:“阿妹,顾守真,我与你在一起,从未有过的欢喜满足。”
第66章 旱 风雨如晦的年景
魏守重走了, 只身匹马,马背上驮了两兜的书籍行礼,以及一折授印文书。
此番好些同年都外放各地去了, 徐知安送走一个好友, 又接着送走一众交好的同年,一场又一场的分离,难免让人失落伤感, 也不免要醉上几场。
万荷园的荷花开了,从京里延着渠湖往南开到河间,往东一直开到通渠, 此时节, 应是京城最美的时节了, 到处开的粉白的荷花, 荷香一路散出百十里地。玲珑为排解徐知安的失落之情,缠着他去游湖观荷。
车马店里的生意又兴隆起来,好些人家都提着篮子坐车出城观荷, 顺便摘些荷叶回来。
徐家一家子都去, 只江管家己连着看了许多年,又嫌天热日头晒, 说他要留下来看家, 顺便替徐知安走人情。这三条巷里住着五六十户人家,老, 巷里的老规矩, 谁家有事,巷里住的邻家都要搭把手,谁家嫁女聘妇,巷里住的人家也要去随个礼, 亲不亲的,都在一块地方上住着,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处久了,和亲戚也差不了多少。
精打细算的人家,会把喜事摆在六月里,这时蔬菜都全乎,自家若有菜地,蔬菜就用自家的,可能省不少钱。若自家的不够,去邻家买些,菜价也不贵。再一个,夏天办宴,怕剩了菜,那数量就得掐的正好,宁愿紧着些,也不能剩了,且天热的时候,人们胃口不开,更能省下不少。
才进六月,徐家就收了十来张帖子,有嫁女的娶妇的,还有家里孩子满月过周岁的,这些都是要随礼的。玲珑开头去过两家,然后就被许多妇人围住问这问那问个没完,有那好相与的,也有看她面嫩以为她腼腆就说话没个分寸的,闹闹嚷嚷的好生嘈杂,饭菜也不合口,后来索性不去了,只让江管家代主家去随礼。
反正这条巷里,如今徐知安的官位最高,还有些人家就是平民,江管家去了,也不会失了主家的体面。
家里只有一辆青布小车,最多能坐三个人,一家人都去的话,还得雇个车子。雇车子的事就交给徐大船,他往街里走了一趟,就赶了一辆大车回来了,车夫都没带。
然后就是好一通折腾,往大车里塞了许多吃食和用物,还带了工具及提篮,按贺嫂子的说法,出去一趟不容易,该多摘些荷叶多折些藕茎回来,要是有莲子的话,当然也要折些回来,做夏天消暑饮的莲子甜汤。
那边徐大船赶车,拉着贺嫂子三人,这里平湖架好车,玲珑带上防晒的粉纱珠帘帽,徐知安手上一使劲,玲珑就借力一跃上了车子,挨着一侧坐好,等他上来。
赏荷不能走官道,得走野路,自入夏来,京里就没下过雨,路上近来车马行人多,碾出一扑一扑的灰土,马蹄踏过,车轮压过,溅起一捧又一捧的灰尘,呛的平湖不时的呸呸几声。
后头行的大车没遮没拦,尘土扑的更多,贺嫂子几人不得不掏出帕子捂了口鼻,又见衣裳上沾的都是尘土,这会儿也没处抖,只能忍着,想着到地方再拍一拍。
再走一程,就看见有田地,庄稼受了旱,长势不旺盛,地势略高些的地方,庄稼叶子已有了枯黄之象,衣着褴褛的农人担着笨重的木桶,用木勺舀水一瓢一瓢的往地里洒。
京东多湿地,野湖多,浅水泊更多,许多浅水泊里长着蒲草和芦苇,略浅的水滩已露出了蒲草根,沿边泛起了一层白色地碱。
玲珑这才后知后觉出来,今年京冀之地,又要起旱情了。
这一念头涌上来,突然的,游兴就淡了,然后就问徐知安:“可是又起旱情了?”
徐知安叹息着点头:“去岁中原道起了涝灾,颗粒无收,今年又起了旱灾,汉中那里,自打春开始,就一滴雨没下过,陈灾的折子己递过来了,陛下批复,免江南道今年税赋,怕饥民生乱,又让调两湖的钱粮往那里济振灾民了。京里今年也旱,倒是比中原道好些。”
玲珑闻言也难过,又想起一句俗语“大旱后有大涝,涝过有疫;大涝过后有大旱,旱后起蝗。”,心里更忐忑,就怕这话应验了,就抓着徐知安的手说:“中原道今年旱情若不能及时缓解,明年怕是要起蝗灾的,朝廷还要早做些好准备。”
徐知安反手握住玲珑的手,面带苦涩说道:“有人上疏过此事,司礼监朱批“危言耸听,妖言惑众”八个字,陛下早被各地陈上来的灾情闹的心里不愉,他又信任自己的太监,便由他做主,将上折子的人捋职查办了。内阁如今势微,人人自危,也没法子。”
“还有哪处有灾情?”
“广州府,四月刮了一场海上大风暴,随又有了海啸,起了洪灾,灾情一直蔓延至福州府,近海地方,一片汪洋,沿海区域百里以内……绝了人烟。”
玲珑沉默,她知道徐知安此时很难过,可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能紧握着他的手。
反是徐知安怕她忧心,抚着她的背脊说:“我不与你说这些,就是怕你难过,这些年,年年都不安稳,灾难频繁发生,许多人翻折子都翻的麻木了,也没好的主意,朝廷只能免赋振灾,余外,也难再找出更好的法子了。”
“法子么……”
玲珑抬头,凝视着徐知安道:“法子还是有的,只不晓得朝廷能不能执行。待我回去写下来,你斟酌着看有没有用处。”
徐知安又摸摸她的头,宽慰她说:“好,你写来,我检查一遍,若是有用处,我就写折子上陈。今日既出来了,且开怀一日吧,不必过于担心。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不方便做的事,我替你做。”
“好。”
到底是受了影响,去了万荷园,玲珑的兴致仍旧不高,脑海里不停回想着遥远的记忆,暗地里疏理一遍,初拟了大概条陈,拨着指头算着哪处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第67章 疏策 《赈灾策》
观荷回来, 玲珑没顾得上换衣服,只先拍抖了几下,洗了把手, 就进了书房, 研墨,准备写疏理了一路的灾难预防及有效赈济的法子。
这个时期天灾叠生,夏天发生洪涝与干旱是常态, 还伴随着山体滑坡与泥石流,以及随后又跟来的疫病与虫灾,冬天还有冻灾雪灾, 若朝廷救治赈济力度不及时, 就会变成人祸。所以生活在这个时候的百姓, 开启的几乎全是艰难求生模式, 以致于大多平民百姓都是挣扎的活着,然后再挣扎的死去。
于是许多读书人,对着满目疮痍痛心疾首仰天长叹道:天不悯人, 徒乎奈何!
徒乎奈何?
还是有奈它何的法子的。
易起洪涝的地方, 就早些疏通河道,清理於积, 多挖些排水渠, 洪后要深埋或焚烧牲畜尸体,不饮生水, 不吃生食, 更不能吃淹溺的牲畜,不能四处便溺,如此便可有效防止疫病的发生……
徐知安看到这里,就说:“法子可行, 估计施之艰难,成效甚微。”
玲珑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可不是,洪水过后,灾民必是饥寒难耐,寻到什么就吃什么,哪管那些能不能吃,吃了之后会不会生病,又有几人能听劝,特意将水煮开喝呢?当下,怕是连干柴都寻摸不到的,火烧不起来,又如何烧水煮饭呢。
她想的太理所当然了。
办法再好,施展不开,一样没有效用。
那就写疫病防护的办法吧,人在生死面前,总要面临决择,奔着活头来的人,为着继续活下去,多多少少会使用这样的法子。十个人里有一个人愿意用这个法子,那它就不是没有效用。
最艰难之处在于,地方的官兵们能不能借用的上,大夫的数量及药草能不能保证到位,这才是最关键的外力。
而就她所知,整个朝廷的军务,一踏糊涂,百姓多称士兵们为官匪,极度的不信任他们,本该是保家卫国的人,却成了另一样流患乡野的祸害,这事,无处说理。
所以,官兵也不能用,至少如今的官兵是不能用的。
那么,这个外力就得落在当地的乡绅里长及宗族的族长们身上。
让这些人做外力,当然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如今这境况,还真再找不出比他们更可靠的人了。
徐知安也点头说:“此乃不得已之选择,然不得不选。”
接下来,就依着记忆里的程序走,不适合的程序也要及时修改,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么,时代不同,就不能完全照抄着来。
徐知安不时的提出疑惑,然后两人商议着最佳解决方法,再记录下来。
然后是旱灾的应对方案,最好的应对旱灾的方法当然是挖渠储水,或是打井,然这个,玲珑只能写下来却不知道朝廷会不会采用。然后就是种些耐旱的庄稼,最好将土豆推广开来,而且土豆不止耐旱,它还不怕蝗灾侵袭,还有别的根茎作物,多种植这些能在闹蝗时,保存住一部分粮食,不至颗粒无收。
但这个,也在短时间内实现不了,因为土豆大面积的推广种植还需要几年时间。
还有一个有效防止蝗虫成灾的办法是,将可能藏有蝗虫卵的地方,深耕细耙,破坏掉它的孵化环境。起蝗后,灭蝗的办法也多,但在这里,要么用火烧,要么,人为的捕捉消灭,要么,依靠鸟雀的捕捉消灭,再没别的更有效的办法了。
越写,玲珑的信心就越往下跌,因为无论哪一种办法,都得依赖于朝廷的支持与作为才有成效,只靠农民自己,他们怕是没办法做的。
一个是劳动力不足,一个是生产工具落后,还有,地方官府许是不会全力支持。这里涉及的统筹管理及输入的人力财力物力资源,种种环节制约下来,这些办法的完全可行性,很难预判出来。
不得已,玲珑将后来才现的“以工代赈”提了出来
写了好多条,两人逐条的进行辨证,修改又修改,最后被徐知安誊抄在折子上时,已是半夜。下午晚也没吃,当时正是要紧关头,两人都没心思吃饭,然后就忙到半夜。
肚子都饿的咕咕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