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自然不会拆二娘子的台,不仅如此,她还得给二娘子搭台子,因为二娘子做的事是正经事,有二娘子教,这些小娘子们以后就有了着落,再不会像现在这般散养着。
确是好事。
于是老太太笑呵呵说:“你们以后多听听你们二姐姐的话,她的心是为你们好的,认了字知了礼,闲时做做针线,这才是女孩儿家该有的德行,别人看来,也是咱们家的规矩。”
别管愿意不愿意,既然老太太都开了口,便只能遵从。
晚间,邹氏往各屋送了些布匹针线,那意思,便是让女孩子们学着做针线活儿了。
自此,几个小娘子早上给各院问过安后,上午就跟着二娘子认字,下午去中院跟着玲珑学针线,晚间才聚在一起耍闹,不过早上要早起,晚上耍的不敢太晚,申末就睡了。
二娘子给妹妹们教认字,就是单纯的认字,虽然用的是前院送来的《幼学》范本,但她只管教认字,绝不会解释注义,且一天只认五个字,多一个都不肯。
后来二娘子的嫡二兄维梓又给了两本《佶摩诗选》,说女孩子们读读诗佛的诗也无妨,不怕会坏了性情。
老太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不说诗书移了女子性情之类的话了。
玲珑趁机试着问:“既是佶摩先生的诗能读,那少陵先生的也能读吧?抑或是太白先生的?总之不读义山诗温家词,都移不了性子吧?”
老太爷睕了一眼玲珑:“却是别想,原我也不许你们读诗的,是你大伯说读上一点也无妨……男儿沉溺于诗词歌赋,于仕途经济无益,女儿沉溺于诗词歌赋,则与女德无益,终日思情悠悠,如何静下心来操持家事?只这一集,看过就罢。”
大白话就是:少想点儿风花雪月不切实际的东西。
唉,心知会是这样的结果,读不读诗对玲珑来说,完全不重要,上辈子该背的都肯过,虽然忘了不少,但看过一遍,该记的又记起来了。问题是,那些背过的诗词,她用不上啊。
她要是敢把诗词绣在帕子上,顾祖母最先就饶不了她,帕子烧了不说,说不准也得被罚抄经。把诗词绣在帕子上,不叫风雅,而是招摇,招摇对一个女孩子来讲,就叫——不安于室。
真是好神奇的逻辑,完全的没有道理可讲。
得,还是先认字吧,繁体字,认着不难写着难,一天五个字,得用手指虚写百八十遍,才能完全学会这些字。
下午做针线活儿,玲珑扔给她们一块布,先练平针,什么时候针脚走均匀针迹走直溜了,再教下一项。她自己却用手指量好布,咔嚓咔嚓一阵子,剪出许多片布,别住一头,接着从另一头开始飞针走线。
这就很奇怪了,六娘子捏着自己缝的歪歪扭扭的针迹,好奇的问:“二姐姐,你是做什么?”
玲珑回答:“给我大兄缝秋衣。”
四娘子更怀疑:“你都没给大兄量着裁衣,这衣服可能合身?”
玲珑觉得此时应该给她一个高光时刻,可惜没有,她只能浅笑着回答:“家里父母兄长们衣服的尺寸,我们姐妹都在心里记着,平日里都思量着做了,料想着兄长们长了个头,便会将衣裳放宽放长两寸,这件衣裳,也是放长了两寸的。”
“这式样也怪的很,与我们平日穿的不大一样?”
玲珑点头:“嗯,这是双层夹衣,所以做起来略费事了些,缝的时候要留下暗口,备着天冷往里添拼好的夹层。多数人家的秋衣都是这么做的,冬天也不用换,只需往里添些保暖的披头就好。”
“披头却是什么?”
“是絮了棉絮的半片夹,先缝成垫子样的片夹,再裁剪成夹层同等大小,顺着留出来的暗口添进就成。”
“何不干脆裁剪成棉衣?”
“徽南的冬天比冀中暖和些,但偏湿冷,若下了雨,淋湿了衣裳便不容易干,得用火烤很长时间才行。外衣里添了半片夹,衣裳湿了以后,拆出半片甲再晾起来,干的就快些。我家的半片夹惯用灰兔皮,添衣裳里,即防淋湿,又比棉衣暖和,待天气转暖,取出半片夹,便又能当春裳穿了。”
“原来如此。”
说着话,玲珑已经缝好了半副夹衣,但几个小娘子连一块布片都没串起来,老太太看着那几行长长短短的针痕,干脆转开眼。
就,怪让人着急的。
四娘子是个伶俐性子,和三娘子有时候不对付,但她又觉得下面的妹妹们没意思,尽管和三娘子时有争吵,多数时候,她还是愿意和三娘子在一起的。
这两人爱较劲儿,认字时较劲儿,做针线活儿也较劲儿,一个缝了两片布,另一个就得缝三片,一个戳了朵花,另一个就得多两片叶子,要是压不倒对方,熬灯夜战都得做完。
这可苦了五娘子,她就是两人认定的裁判,但凡说了一个不成,必要受那一个的一天白眼,两个若都说好,却是同时受两人的白眼,还要被呸一声,再骂一句“马屁精”。
这不是专欺负老实人么?
五娘子实受不得两个姐姐的作弄,索性在认字时,一直跟在二娘子身边,做针线时,又躲在老太太身后,低头不语,认真的和手里的小布片较劲儿。
一整个秋季就这么过去了,等玲珑将衣服都寄出去,几个小娘子的针线活也有了长劲,能凑合着绣出小花枝了。
晚秋,中院的梨树上结出的梨,纷纷落了地,这是本地土梨,味道尚可,口感不好,咬一口又柴又硬,皮也厚,家里不喜欢吃,只有鸟雀喜欢啄着吃。今年中院人多热闹,鸟雀不敢来,梨子就一直挂到落了地。
玲珑不由感慨,顾家的两个院里的果树,海棠酸涩梨子柴,没有一株是可心的。
梨子不能晾成片,吃又不好吃,玲珑觉得扔了太浪费,就打算用土梨熬一锅秋梨膏。年代太久远,真正的配方她已记不得了,只记得要放胖大海、罗汉果、陈皮、炙乌梅、炙甘草,好像还放冰糖枸杞子什么的,配比也不记得了……但做法依稀记得,那时视频中的美食主播大多都是熬过秋梨膏的……不能再想了,再想的话,又没办法好好生活了。
上面那些东西,除了胖大海,其他的药店都有卖,玲珑托了维检堂兄,各自买了二两,然后就开始了准备工作……梨子是不能削皮的,连同梨皮一同切碎加了冰糖熬,熬出梨汁后,再加罗汉果陈皮乌梅炙甘草继续熬,两刻钟后,熄火,滤出梨汁,扔掉梨渣,继续熬煮,直到煮到浓稠……
秋梨膏熬出来了,玲珑也被顾祖父逮住审问:这方子是从哪里来的?
玲珑一句都答不出来。
顾祖父说:“此乃成方,家中无医书食谱,你是从何处得了此等方子?又是如何知晓陈皮甘草的功效之用的?”
玲珑吭嗤了半晌,压下了“神奇老爷爷”的念头,不发一言,扑通一声跪下。
这事就没法解释,她没偷没抢,偏还不能说,只能跪下了事。
整整跪了一下午,跪的膝盖都青紫了。
顾祖父这才说:“除非不得己,否则不许随意使用成方制药,不可卖弄,亦不可私用药方谋利,若有人问起,你只说从书中学得便是。”
玲珑点头,瘸着腿,一拐一拐的回去,黄绢红着眼端来热水给她敷腿。
大约四日后,玲珑的腿还是紫青一片,中院那里却送来了几册书卷。
玲珑犹疑不定的打开一看,却是一套前朝的医书。
第10章 三娘子的亲事 头痛万分的顾大伯
医书?
这老爷子是转性了?正经书都不让她看,还能让她看医书?
玲珑心下疑惑,随手翻了翻,然后迅速合上,就,完全看不懂。所以,送来这玩意儿是干嘛的?她像是能刻苦钻研这种高深学问的人吗?
过去问老太爷,老太爷只说一句:“看看吧,正经的医经药方都是如何辨证而来,我给你书的目的,不是让你习医,而是让你知晓,医之一道,何其博大精深,药草之奇,多一两少一两,便可杀人救人。”
大白话是:别拿你那二两手段瞎搞事情,多学学吧。
和老爷子说话,若是理解力不足,绝对听不出他话中之意。
一个秀才公,怎么就这么不接地气呢?
不过老爷子这种良苦用心用在她身上可算是多余了,她可不会随便折腾,早几年前她就歇了搞事的心思了。怎么搞?生在顾家这种封建家庭,上面压了好几层的制约者,根本就搞不动。
看医书?
看不懂,但可以死记硬背,管它懂不懂呢,反正背下来不是坏事,好歹这也是老爷子特准她看的唯一的杂书,她得惜福,要是不珍惜,估计连这个让人头疼的待遇也没了。
给了玲珑优待,老爷子就正大光明的向她索取报酬了——
“这几日口中没甚滋味,尤记去岁,你们姐妹三个蒸了一笼菊花富贵圆子……来冀中后,尤为想念家里的蒸碧玉卷,一笼碧晶脍,一盅酿豆腐,三春之鲜不及其中味……”
真会给人出难题,这时节了,去哪弄这些食材去?冀中又不像徽南,这里一上冻,地面上能见的绿色蔬菜野菜都给冻死了,想吃绿色蔬菜,比在徽南时更难。比绿色蔬菜更难得的是河鲜,没有虾仁蟹黄,也做不出酿豆腐来。这些菜品,食材来之不易,有的春季才能吃到,有的要秋季才能吃到,这个时节,只适合想一想。
去小厨房看看吧,看有什么。
玲珑根本不报希望,这年头,可选择的食物太少了,冀中既不临海,山里时鲜也有限,烹饪手法更简单,调料中,只有盐和豆子酿成的酱及以味道略显古怪的醋,顾大伯家还好些,调料匣里有干姜块,花椒,桂皮,陈皮,杜仲……进来奇怪的东西了,杜仲是味中药,不知怎么也当调料用了。
米面的种类倒全,顾家二老不想顿顿吃面食,顾大伯让人购了许多种米送进中院的小厨房,倒是能用一用。晾干的干菜也多,不过都取不到那个鲜字,便都不用。坛子里有腌菜和腌肉,也用不到。
一时半会儿是弄不出令老爷子满意的菜了。
玲珑对满心期待的祖父说:“略等几天,等我备些东西再做。我去找堂兄帮我买些配料来。”
老爷子抽出一张幼童练字用的毛边素纸说:“需要何物,记在纸上,我使你堂兄买去。”
哎哟这急不可耐偏又一本正经的端着的模样……
既然如此,玲珑就不客气了,反正这些天,她也馋的够呛了。
“豚排十斤,豚肘两个,蹄膀两只,豚肚两只,生鸡两只,牛舌一个,冰糖三斤,黄酒两坛,茴香、豆蔻、草果,八角,桂皮、党参、黄芪、香叶……各一两,银芽菜两斤,鲜韭菜两斤,芡实粉五斤,干笋一斤,花菇一斤,干虾仁五两,干贝三两,瑶柱三两,花胶四只……”
老爷子一看,不由的揪断了几根胡须,面色也有几分发沉,玲珑见此,放下笔就溜了。
三日后,维检堂兄只让人送了两只蹄膀丶一坛黄酒过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凑合着弄一个菜了。
红烧蹄膀。
再蒸一锅粳米饭。
蹄膀软烂甜糯,一只被老爷子老太太两人分着吃了,一只送给几个孙女分着吃了,玲珑忙了一场,只尝了两口就没了,连汤汁都被人分食干净了。
没吃尽性,玲珑故意去老爷子跟前感叹:“我原是想煮一坛“福寿全”的,试想,如此多的食物酿为一坛,文火慢炖,料想坛起时香浓飘四邻,佛闻此味应跳墙。便是不做这一坛,也能烩一盘水晶蹄膀,与银芽菜,鲜韭,芡实粉制成的条粉一起,用粳米粉皮卷来,淋上糖醋料汁,一口下去,糯甜脆爽筋道合为一体,个中滋味,啧啧……”
老爷子喉头哽了哽,不由分说一戒尺向玲珑抽过去,玲珑急忙跳开,老太太坐在炕上笑的直摇晃,老爷子脸面挂不住,冷着一张脸出门,径直往书房去了。
天渐渐冷了,玲珑住的那个屋冷的很,只在晚间才给烧个木炭盆,那温度暖的也有限。中院烧了炕,木炭供应的也足,玲珑又和姐妹们一起整日躲在中院老太太的炕上,闹的老爷子一整天都要待在学院书房。所幸书房那里木炭的供应也足,再加上还有几个火力正旺的男孩子,老爷子也没受冷。
其实两个老人都觉的冀中的冬天比徽南好过,屋里烧了火盆,全屋都温腾腾的,坐着的时候腿上不用盖毯子也不凉,手也没冻肿,身上也不再湿腻腻的冰冷。不过外面却是冻的很,北风刚烈,寒气凛然,多待一会儿都觉得手麻脚麻,耳朵也疼。
屋里好,能哄着孙女们做针线教规矩。
三娘子近来可长进不少,抄经书还是有些用的,平日她可坐不住,如今也是一坐就是一下午,手上的活计也像模像样了。
冬日外事多,许多人家都习惯在冬天宴客,还有红白喜事丧事,顾大伯和邹氏不停的出去走礼付宴。
眼看着三娘子也该到说亲的年龄了,邹氏便有心带三娘子出去,可一家人姐妹,总不能只带一个去,若只带三娘子去,别人就都知道她是特意带女儿给人相看的,这么着,名头上不好听。
索性将玲珑和四娘子一同带上,顺便也让玲珑出门见见人,让人知道顾家还有一个小娘子,日后的亲事也会落在自家手上。
这么着,邹氏就准备带了家里三个小娘子出去作客,主家也是五品,同知,姓崔,据说是前朝清河崔氏后支,还与现在的崔氏连了支,说出来都算是有名望的人家。
这是玲珑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心下难免激动,前一晚,邹氏就看过她们三人的穿戴,去了三娘子头上多的两支花簪,只留左右两支带四寸米珠流苏的芍药花钗,衣裳穿新的就行;又嫌四娘子打扮的过于清丽不合时俗,硬是多插了两朵粉红色玫瑰花钗,衣服不变;玲珑这里,邹氏也给插了两枚珠花,衣服上配了一件米珠吊银如意的璎珞,将碧水蓝的小袄换成樱草色半膝长袄,裙角也留长一分,正如挡着只能看到尖尖的玉青色小鞋头。
玲珑问二娘子做客好不好玩儿,二娘子说:“大人们都在一起吃茶说话,小娘子们在暖阁里面玩儿,吃了饭也就各自散了,无所谓好不好玩儿,你只搁平时一样就行。”
“不转园子吗?”
二娘子笑:“冬日的园子有什么可看的?素净净一片的。有的人家倒是会请戏班子,可惜迎头风打脸冷的利害,也没人愿意去看,受了寒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只可怜台上那些唱戏的人,这么冷的天,穿的单单薄薄,不管有没有人看,开了戏,就得一口气唱下去,我前年见一个小伶官儿,下了台,脸皮都冻青紫了,身上还不停的打摆子。嗨,说这些做什么,总之你紧跟三姐姐四姐姐就好。”
去了崔家,果然邹氏和一众妇人说话去了,只向众人介绍了玲珑三个:“这两个大些的是我女儿,这一个是我侄女。”
妇人们拉了姐妹三个看了一小会儿,夸几句“好孩子”,便打发她们去隔屋,跟着长辈们来的小娘子都去了那屋。
玲珑像只傻狍子似的亦步亦趋的跟着三娘子四娘子,刚进屋,就见三娘子四娘子被人拉走了,她正想跟过去,半道儿不知从哪儿伸出的一双手,把她握住。
转头一看,是个穿着杏红绫袄的小娘子,面容白白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娇憨气,小娘子可不见外,拉了玲珑走两步坐炕沿上,也不放开手,语气和缓的问:“你是谁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