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首那几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重臣尚且能够保持住面色的平和,很多大臣面上都带着或深或浅的忧色。
殿内并不嘈杂,大部分人都保持安静,偶尔几个说话的也尽量将声音压低。
虽然许多逆乱份子都在长兴之乱中被拔除,却也不代表如今的朝廷是一团和气。
如今能立在殿上的大臣,也各有各的心思。
大周的朝臣多出于豪门大族,不少人与皇室有亲,其中崔氏跟郑氏分别是四皇女跟七皇子的外家,两边各拥其主,多年来明里暗里一直争斗不休,直到四皇女自请出京,七皇子的势力占了上风,崔郑两边的角力才算告一段落。
事后回首,韩拾荆觉得,四皇女当日的退让,分明是不争之争,这位殿下晓得建平局势混乱,索性寻机脱身出去,坐壁上观,顺便在外经营势力,等建平这边尘埃落定后,再来渔翁得利。
——建平是大周的都城。
当时七皇子占据上风后,为局势所迷,果然志得意满,陷入争位的混战当中,如今早被禁军拿下,由于那是先帝已然病重,加上局势混乱纷杂,委实无力处置这个儿子,七皇子也因此逃得一命,现在暂且被关押在幽台当中。
一刻之后,內监过来传令,说是新帝服了药后,现下已经能起身了,稍后便会前往乾元殿。
温园本来在闭目养神,此刻睁开眼睛,向着对面的袁太傅笑了一笑:“既如此,我等当前往恭候。”
袁言时微微颔首,一派持重之色:“国师所言甚是。”
温园与袁言时四目相对,这两人一个有地位却无实权,一个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此前从未听过有什么往来,如今的对话也十没有半点不对劲的地方,但韩拾荆却莫名觉得背上寒毛直竖,一时间竟不敢往前边多看。
*
乾元殿是正殿,也是先帝停灵之所,朝臣们提前过来,早早分列于两侧——现下虽然还未举办过正式的登基大典,但先帝驾崩后,昔日九皇女已经能被称为陛下。
在朝臣们等候之时,温晏然正立在镜子前,由女官为自己更衣。
由于先帝是在临终前两个月才定的继承人,温晏然又一直在病中,不方便细量尺寸,身边只有此前未加封的皇女的礼服,所以少府那边特特奉上了老皇帝以前的旧衣服,让她穿上,最外面再套一层丧服。
——少府属于侍奉皇帝日常生活的官衙之一。
女官便帮着更衣边道:“这些衣服是太傅大人准备的。”
大周素来有长者临终时将旧衣赠送给旧人的传统,老皇帝一手提拔了袁太傅,又令其辅佐新帝,显然足够看重对方。
温晏然注视着镜子里的人影,并没有顺着女官话茬深谈的意思。
女官垂下头去,她本以为九皇女偏居多年,骤然间身登大宝,一定有话相询,结果对方始终神色淡淡,倒叫旁人摸不清底细。
穿戴完毕后,少府令过来回禀,说是仪仗已经准备停当,请新帝乘舆,却见温晏然停下脚步,吩咐内府令道:“先替朕取一柄剑来。”
少府令听见天子话中的内容,不知想到了什么,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温晏然笑微微道:“怎么,少府竟办不来此事么?”
少府令心中刹那间千回百转,若回答办不成自然听着就非常适合以渎职罪被捉拿下狱,若是回答办得成,倘若新帝觉得自己竟能带刀进内廷,是个应该被清除的危险份子又当如何?
他没时间仔细斟酌,只得战战兢兢地回答道:“禁军拱卫皇朝,身边必然携有刀剑,微臣愿为陛下召之。”
温晏然颔首,过不片刻,一位身披轻甲的禁军校尉便匆匆而至,解了佩剑双手递上。
温晏然将剑取到手中——她这具身体实在年幼体弱,差一点没能握住剑柄——然后挂在自己腰带上,又扫了对方一眼,笑了下:“校尉且把头抬起来,让朕瞧瞧。”
这位禁军郎将依言抬首,温晏然看见,对方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五官轮廓鲜明,不完全是中原风格。
温晏然把这人的形貌记下,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禁军郎将是武职,大多不善言辞,此刻听见天子询问,也只是垂首道:“微臣钟知微。”
边上的女官在心中叹气,这位钟小将军要是机灵一些,顺带着说一下自己的出身,说不准便能在新帝心里留下点深刻的印象。
不过女官们不晓得的是,温晏然其实还挺了解这位钟小将军。
她当日在点开书本前,曾在评论区扫过几眼,对这本书里的部分人物有点印象。
钟知微算是书里一个挺出名的武将,被广大读者亲切地称为钟掉线,用来形容她在关键战役中屡屡查无此人的存在感。
温晏然想,世上有起错的名字,但一般不会有起错的外号。
所以在她眼里,这位钟小将军绝对是个可造之才,十分适合为她以后的昏君事业添砖加瓦,当下挥了挥手,令对方跟在自己的仪仗后头。
自觉掌握剧本的温晏然此刻还不清楚,钟知微此人外号之外还有不少可供挖掘的深层次信息。
她穿越的这游戏向书籍虽然热度不错,留长评的读者却不太多,而寥寥数语显然难以将钟知微此人倒霉的一生概括完全——对方在关键战斗中并非主动掉线,而是被动掉线。
钟知微出身不好,在朝廷中混了那么多年,积累了不少敌人,对手为了打压她,每每遇见那种“一旦打赢就必定能升官”的重要战役,都会派监军过去扯她后腿。
温晏然还未进殿,乾元殿中响起內监的通传声,诸位朝臣们齐齐伏拜于地,口称天子,言辞一致地恳请温晏然继皇帝位,以安抚人心。
以大周的习惯,就算君臣之间也很少大礼参拜,不过如今是新君正天子名分的要紧时刻,自然又当别论。
温晏然抬头,目光止在老皇帝的棺椁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轻轻扫了眼边上內监。
像灵前继位这种事情,大周早有一套固定的流程,她不必多做什么,只要按部就班往下进行就是。
內监传令,令百官平身,朝臣们大多依言而行,但并非所有人都随之站起。
此时此刻,地上依旧有一人恭恭敬敬地拜着,温晏然不认得对方,但在此的朝臣们都晓得,那是郑氏的子弟郑引川。
——这种情况下的长跪不起,比起有事恳求,更像是在砸场子。
不过也有很多官吏很体会这人的想法——正常来说,郑氏子弟就算有话要说,也不至于自己亲自上阵,实在是很多门人故旧都在长兴之乱中遭遇了清洗,有资格在今日面见新君的并不多。
郑引川在礼部任职,他不等旁人斥责,立刻开口道:“微臣郑引川有要事启奏陛下。”
郑氏是七皇子的外家,行事当然要为七皇子张目,他今天的目的,就是让对方把七皇子从囚禁之地放出。
郑引川没有直接提起七皇子,只是说大周崇尚孝道,如今先帝除了温晏然之外还有其他同在建平的子女孙子女,按理也该过来哭灵。
——在很多人的想法中,九皇女年纪尚幼,又有愚钝怯懦的传言,未必敢于驳斥旁人,郑引川选择当面表达自己的看法,逼得新帝不得不立刻给出答复,倘若温晏然一时心软,应了他的请求,那七皇子就能自幽台内被放出。
他的行为虽然十分莽撞,但仔细想想,可能性其实挺高。
朝臣队伍末尾,户部的韩拾荆忍不住抬起头,悄悄观察新帝的神情。
年少的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郑引川,面庞上没有半丝惊慌或者愠怒的神情,反而微微含笑。
温晏然是真的不生气。
在她眼里,对方的行为可以说是瞌睡时递上了枕头,在时机上卡得恰到好处。
第3章
温晏然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也没让对方起身,而是施施然走到先帝棺椁之前,向着那位几乎把顾命大臣给写在脸上的老人,温和道:“朕记得如今在建平内的人也包括七哥,可惜他如今身陷囹圄……”
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温晏然直接提起了这个令郑氏格外在意的名字。
“请问太傅,当日七哥为何被囚?”
袁太傅面皮抖了一下,然后道:“先帝斥责七殿下,派禁军将之囚禁于幽台内。”
——幽台本是坟墓之意,在大周这边,跟暴室一样,都是用来囚禁达官贵人的囚牢。
温晏然:“既曾斥责,想来随侍之人知晓原因。”
她说话时,视线落在少府令身上,询问之意格外明显。
——温晏然知道,对于一个不便回答的问题,要是她询问在场所有人,那么这些人里未必有谁愿意当出头鸟,但只盯着一个问,在自己名义上占据高位的时候,对方大抵不敢得罪她,会选择老实作答。
少府令察觉到天子的目光,当下一个哆嗦,他膝盖能软一次,自然也就能软第二次,当下熟能生巧地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回禀:“先帝曾言,七殿下行事狂悖,阴匿邪朋,货赂中贵,诋詈宗庙,窥觊储贰①,实不堪为皇子。”
“……”
一问一答之间,殿内雅雀无声,被晾在边上的郑引川面色先是泛红,然后逐渐变得苍白起来。
温晏然满意颔首,又向着那位郑氏成员笑了一笑:“卿家方才所言有理,朕托体于先帝,又被委以社稷,如今自然要尽孝悌之礼。”
她毕竟是曾在评论区看过评论区剧透的人,知道郑崔两家的矛盾——对于读者来说,除非是开局选择成为四皇女或者七皇子中的一个,否则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继续平衡两边的势力,让崔氏跟郑氏继续争斗,保持局势的稳定,等两边不断互相损耗下去,都没什么反抗的力气之后,再收服为己用。
在大部分朝臣的认知当中,就算新帝心里一万个想干掉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姐妹,也得耐心等上一段时间,一面等朝政稳定,一面也是担心留下恶名。
但温晏然就是要留下恶名,并完全不介意旁人日后拿今天的事情来翻旧账。
她给完郑引川回复后,直接喊了大理寺卿出来——对方刚刚接任这个职位没两天,跟天子一对一沟通时很有点紧张之情,以顺拐的姿态走到了大殿中央。
温晏然:“既然如此,卿家且派人将庶人温见恭押上来。”
——不是七皇子温见恭,是庶人温见恭。
大理寺卿被点名出列,就算再不想牵扯到崔郑的争执中,也不得不依令而行,他刚派人过去幽台,又被天子叫住,让他当庭把温见恭的罪名给罗列出来。
大理寺卿:“……”
感受到郑引川那边的目光,他此刻异常想要告老还乡。
倘若说四皇女掩藏得比较深,那七皇子就是一个坏的十分明显的反派,而且作为皇子,他除了想谋夺皇储之位以外,像结党营私,卖爵鬻官,欺男霸女,夺人田产之类的事情也都没少做,只是限于其身份,无法明正典刑而已。
温晏然立在阶陛之上,等大理寺卿总算把长长的罪名全部念完后,那位曾经的七皇子也正从幽台那边被提押到了殿上。
见到这一幕,乾元殿内鸦雀无声,许多朝臣都心跳如擂鼓,甚至有种喘不上气的憋闷感。
他们都在等着看,天子究竟会如何对待温见恭。
前七皇子既然被囚于幽台之内,日常待遇肯定不如以往,形容颇见憔悴,而过来提人的禁军将士察觉到新帝的心思,也没继续用对待皇子的礼节来对待这位曾经的贵人。
温见恭被押到殿上时,连束发的带子都已然失落。
作为品阶不高的户部小官,韩拾荆的站位靠近殿门,她看不见立于阶陛之上的天子的神色,却看见对方做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动作。
温晏然当着文武百官之面,豁然拔出腰上佩剑。
“陛下!”
大臣中有人面色大变,当场惊呼出口,却看见天子倒持长剑,环视百官,微微笑道:“谁肯为朕执剑诛杀庶人温见恭?”
“……!”
韩拾荆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她抬眼望去,发现大部分官员面上都流露出或深或浅的愕然之色。
身为一介微末小官,韩拾荆本来不理解先帝临终前往为何选定了这样一位新君。
事到如今,她原先充满不安惶恐的心情却蓦然平静下来——郑氏是世代官宦的大族又如何,新帝身为天子,自然有天子的气魄,岂是能为人所逼迫之辈!
郑引川的下摆一阵轻颤,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家里本来打算得挺好,那位九殿下没有母族势力,本人的资质也不如何,耽搁到现在都未曾进学,这样一位自闭懦弱的小天子,摆弄起来又有何难?
若是早知其气度如此,郑氏绝不敢在乾元殿里直接触碰对方的龙鳞。
温晏然那边话音方落,百官中便有一人抢步出列,朗声道:“微臣贺停云,愿为陛下斩此恶獠。”
贺停云是一位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