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立刻有同学指责他:“这么宝贵的学习机会,你怎么能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呢?当然得好好学习。国家的未来就靠我们了。再说,《大西洋底来的人》已经放完了。”
有人发出哄笑,这位兄台,你可以不说最后一句话的,你暴露自己了。
大家嘻嘻哈哈的,全都跳下了车,好留下空间给电视机。
至于他们要怎么去学校,走路呗,北京城的马路如此宽敞平坦,还怕走不到学校吗?再说也没多远了。
徐同学不跟他们客气,直接开拖拉机走:“东西我都给你们放车上不动,回头自己拿。贵重的东西随身带着,我可不给你们看钱。”
这时代的年轻人胆子都大得很,完全无所谓:“没事儿,不是说上大学发钱嘛,反正我们也没钱。”
他笑骂了一声,拖拉机突突地开走了。
有个小伙子极富眼力劲儿,立刻张罗着要骑三轮车带唐老师,还特别热情地跟对方打听:“老师,你教什么的呀?”
唐老师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冒了句:“物理。”
他当年大学快毕业时,学校有心留他任教,准备让他教的就是物理课。
现在,看到这么多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他恍恍惚惚感觉自己也回到了青葱时代。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对唐老师尤其热情:“老师,是不是真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呀?”
除了田蓝和陈立恒之外,他们当中只有一位理科生。
这也是高考刚开始几年的特色。因为教育长期混乱,很多人根本没系统学过中学课程。在短暂的备考阶段,有人凭借自己的毅力强行背下了文科教材,但因为缺少人指导引领,他们对理科内容束手无策,只能选择参加文科高考。
赵家沟的英子同学之所以能顺利考上中专,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他们有唐老师带着突击补课,好歹将理科过了一遍。而参加理科高考的学生,刚好又比文科生少。
唐老师恍恍惚惚地笑:“文科理科都很重要,不过要搞工业建设,理科人才必不可少。”
立刻有人积极提问:“老师,是一开学你就给我们上课吗?”
唐老师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学生的问题。
路旁突然间响起了喇叭声,大家回过头,看到了一辆锃亮的小轿车。这不是常见的东欧车,要是他们也说不上牌子的轿车。
车子没有随着大家的地上往前直接开,反倒停在了路旁。
一位20来岁穿着西装的男人先下车,毕恭毕敬地要帮后排的人开车门,里面的人已经迫不及待自己推开。
车门撞到那年轻人了,后排的中年男人也不在意,只激动地朝着他们的方向喊:“大哥,是你吗?我是沪生啊,我是你弟弟沪生。”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唐老师面前,伸手抓住了唐老师的胳膊,激动得连眼泪都掉了下来。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你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
这可真不是件好事,唐老师显然并不希望自己像父亲。
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捂着被撞痛的肚子,皱眉嫌弃地看着唐老师灰扑扑的衣服,到底没有殷勤上前。
其实唐老师这趟出门穿的是新衣服,一套新做的列宁装。
这是奖品,向阳公社奖励给唐老师的,因为他培养出了两位大学生和一位中专生。这是公社有史以来至高无上的荣耀。
只是崭新的列宁装在向阳公社能够被社员们夸一句真气派,进了北京城也体体面面,但到了漂洋过海而来的客人眼中,就是寒酸又土气的象征。
唐老师倒不觉得丢人,他只感觉别扭。
这位异母同父的弟弟如此热情,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他们兄弟当年有多感情深厚呢。实际上,那哪里是兄弟?不过是少爷和免费的仆人。
唐老师想不出任何温情脉脉的时光可供自己缅怀,他觉得自己成了电影里的背景板,不过是供人怀念少年时光的道具罢了。
沉浸其中的人还在自我感动着,旁观的他却只能沉默。
不沉默又要怎么做呢?直接给对方一记耳光吗?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打了以后他也不会觉得痛快。
他人生中不如意的事情多了,他遭遇的不幸多了,少年时的那些事,他早就忘却了。
唐沪生立刻拽着哥哥:“你怎么不通知我呢?我好去接你啊。你现在住在哪里?我们马上把东西搬过来吧。不,不用搬了,我重新给你买,买最好的。大哥,你吃饭了吗?我们去吃饭吧,我记得你最喜欢吃香肠卷。”
是啊,他很喜欢吃香肠卷。在他屈辱的少年时光,他替他们跑腿,去飞达咖啡馆买香肠卷,买回来的面包却没有他的份。
他的继母和继母的孩子看到了他渴慕的目光,故意用香肠卷为家里的小狗。
那狗还挑嘴,吃了一口便嫌弃的用嘴巴拱开,碰都不碰。
那娇美的贵妇和她养尊处优的孩子们就哈哈大笑,活像看到了比马戏更有趣的乐子。
唐老师以为自己早忘光了,却惊讶地发现他原来都还记得。他以为自己会愤怒,结果什么都没有。
内心空空荡荡,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哦!是有这么个香肠卷,的确挺好吃的。
就是贵。
上大学的时候,他给人补习,攒下来的工钱,他特地去吃了一回香肠卷。然后觉得不划算,一个香肠卷的钱可以买一袋子大肉包了,够他痛痛快快地吃两天。
唐沪生却自说自话,坚持要带哥哥去吃好东西,直接拉着人走。
学生们都懵圈了,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立恒也喊了声唐老师。
后者转过脑袋,微微冲他们点头,声音平静:“没事,你们回去吧,要有事,我会去找你们的。”
唐沪生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招呼那个还站在车门边上的年轻人:“把饭店的电话给他们,如果有事的话,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大家还恍恍惚惚呢,田蓝接过了纸条,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锃亮的小轿车开走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发出感叹:“唐老师这是有海外关系呀!”
这4个字,放在几年前,那就是原罪,是你洗刷不掉的屈辱。
可到了这两年,社会风气已经变了。有海外关系,有从外国寄过来的营养品,可是能让人羡慕死。
因为男生肯定地点头:“唐老师家肯定很有钱。”
陈立恒纠正了一句:“那是他弟弟的钱。”
男生不以为然:“一样的,唐老师还是哥哥呢。”
当事人已经离开,这个话题再热闹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大家不过羡慕了一回,又开始讨论他们即将要面对的大学生活。
啊,大学,美丽的象牙塔。不知道他们将要度过怎样美妙的时光呢。
到了学校,大家兵分两路。还没报到的新生赶紧去报到处,陈立恒和田蓝则赶紧去找徐同学。
他们的电视机还在他手上呢。
徐同学紧张又激动,跟老母鸡似的护着电视机。
田蓝他们之前还担心学校不给他们地方放电视。事实证明,是他们想岔了,学校无比欢迎,并因为7台电视机要如何分配的问题而争论不休。
现在学校有8个系,17个专业,北京也开始了电视大学。所有人都希望能够尽可能汲取更多的知识。如果有电视大学作为补充,那就能满足更多学生的学习需求。
徐同学刚把电视机搬回学生会呢,大家伙儿就开始激动了。如果不是他死命拦着,这帮家伙能够立刻搬了电视机就跑。
看到田蓝和陈立恒,他立刻召回:“快快快,过来,我说了,这电视机不是我的,是他们的。你们好歹也是当代大学生,不能跟土匪似的呀。”
他旁边的男生一本正经:“我不管,反正我们要一台。 BBC的信息实在太难接收到了,根本听不清楚。我听说,电视上的英语有字幕,能够听得更明白。”
其他人七嘴八舌,也表达了差不多的意思。
陈立恒立刻强调:“电视机200块钱一台啊,你们要申请不到学校的经费的话,可要自己掏钱。”
一天得花钱,大家瞬间蔫吧了。200块哎,他们一个月补贴才24块,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攒上差不多9个月才能用上电视机。
天哪!这也太贵了。
可是大家又知道人家并没有狮子大开口。现在所有的工业品都贵呀。别说这么大的一台电视机了,就是一块手表也要大几十上百的。
田蓝和陈立恒才不推销呢,见状做事就要搬电视机走。
徐同学赶紧拦着:“又没说不买,东西搬来搬去的,你也不怕磕坏了。再说你们电视好不好,我们还不知道呢。”
立刻有人喊:“先看看吧,瞧瞧这个电视大学到底怎么上课的,上的到底好不好。”
这话得到了大家一致认可,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啊。
学生会所在的屋子有插头,可以供电视机工作。
大家立刻行动,很快屏幕就亮了起来。
真亮啊!放眼全是雪花,看的田蓝和陈立恒眼皮子直跳。完蛋了,这这这,外挂也水土不服了吗?来了北京城不工作也就算了,怎么害的他们电视机都没办法正常运转?
好歹给个中央台嘛。
徐同学难掩失望:“你们这个电视机不行啊。”
田蓝强行挽尊:“明明是你这里信号不行,得架天线。”
陈立恒也上前调整频道,折腾了半天,大家都耗尽耐心,准备离开时,电视上突然间跳出来标题:国际贸易实务(双语),然后大家就听到了一位女教师叽里呱啦的英文声。
所有人都傻眼了,目瞪口呆地盯着电视机。
隔了半晌之后,完全没听懂的人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提问:“电视大学的课程这么深吗?”
上电大的人都是被大学挑剩下的啊!他们学的居然比自己还难?
田蓝和陈立恒满脸无辜:“我们哪知道啊?我们又没上过北京的电视大学。不过在我们西北,的确各种各样的课程都有,还有课程教大家验尸呢。”
田蓝没瞎扯,真有个县公安局的警察无意间发现法医学课程之后就开始自学,后来还凭借学到的知识破获了一桩伪装成自杀的谋杀案。
别说为什么不让法医上。1980年,县公安局哪有法医呀,全国法医人才极度匮乏。只能警察和医生配合,大家共同凑合着上。
众人都吓得浑身一抖,感觉电大课程口味好重。跟法医学课比起来,双语课程都显得温情而小清新了。
学生们很快投入到课程中去,还有人嘴唇蠕动,跟着默念单词。
一堂课上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徐同学当场拍板:“我这边要一台了,我去申请经费。申请不到的话,我们自己凑钱。”
每个月24块钱的津贴,好多人省着用,起码有七八块钱的节余。
这些钱,他没用在吃喝玩乐上,而是省下来买书。每次书店到了新书,他都会第一时间冲过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新收获。
像他一样的学生很多,他相信大家手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余钱。
200块钱的确不少,但每个人掏七八块的话,十几个学生就能凑齐。到时候大家坐在一起学习,那效果肯定很棒。
其他人也跟着下订单,表示自己想要。
搞得田蓝和陈立恒不得不强调:“不用买这么多,有个三四台先用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