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倏然收起,倒也没有怒容,只是平淡,淡的如白开水那般的淡。
一晚的酒,让舜安彦的气消散无踪,但也让他消散了很多在意的事。
他主动开口道:“公主,昨日是奴才失言。”
“嗯。”
“您的事,是奴才多嘴了。”
“哦。”
“神童确实很好。”
“唉。”
舜安彦皱了皱眉。
元衿素来话多,怎么突然现在变成了单音节动物?
“鄢少爷,你不该先谢本公主来救你吗?”
“啊?”
“没有本公主去找皇阿玛哭着要来找猫,你觉得你今儿能从四哥的那张纸里全身而退?”
“啥?”
这下单音节动物变成了舜安彦自己。
他琢磨了下,才捋顺了思路。
“您知道了五阿哥要来拷问我?所以特意来的?”
“信息差明白吗?”元衿蹭蹭彦寻得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五哥哥回园子后一直没到疏峰请安,所以着人打听了下,就知道了无逸斋昨日的热闹了。而哥哥们不知道我知道了他们做的事,所以我只要闯过来把事儿搅黄了就行了。”
她调皮地笑了笑,“也就来的是五哥哥,要是四哥哥亲自来,今儿谁也走不出这里,咱们就等着一起被他拷问前生今世,一五一十交代后写成供状签字画押吧。”
舜安彦摇摇头,四阿哥的凶残他早有体会,但对付五阿哥他倒有心得。
“其实您不来,奴才自己应付五阿哥……”
元衿打断他,“你别吹了,他是带着四哥的亲笔来的,没人能活着走出四哥的灵魂拷问。”她小声地说了句,“你历史再差,也不会不知道他是……”
“嘘。”舜安彦低下头又朝她比了个小心噤声的手势,“我历史不差,我从不偏科。”
他当然知道雍正是多厉害的帝王。
这哪哪都争强好胜的劲惹得元衿又撇了撇嘴。
舜安彦叹了口气,认了句:“抱歉,好胜成习惯了。”
“你知道就好。”元衿白了他一眼。
舜安彦又问:“您……就是怕我露馅才来?”
元衿捏着彦寻的猫爪,朝他摊开,“你昨夜说什么了,你不记得了?我不找你算账怎么行?”
“说,说什么了?”舜安彦摸摸脑袋,后面还没留长的辫子的尴尬程度和他人的尴尬程度相等,“抱歉,昨夜我喝多了。”
元衿嫌弃地皱皱鼻子往后退了点,“闻出来了,这味道……啧啧啧。”
他拱手下拜,“请公主不吝赐教。”
“你说,十三行这月送到雕塑油画钢琴书籍珠宝,统统和我没有关系。”
元衿想起来就怒气冲破天际。
“除了我谁能欣赏他们?皇阿玛吗?他最多就当个乐子,他连勾股定理都不会算呢!”
元衿前世就有极重的收藏癖好,珠宝高定香水、绘画古籍珍玩,甚至连名花贵草都专建了暖房供着。
昨儿晚上,慎兴永往内一递这消息,她就气得差点仰倒,千算万算没算到舜安彦竟然可以抓到她最在乎的痛脚。
好不容易天亮了,又听说四哥列了个清单要让五哥拷问舜安彦,还想舜安彦就要被禁绝出现在她跟前。
元衿这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旁的先不论,那些珍宝不能离开她。
她“坚定”地认为,自己来佟园,救的不是这厮,是她未来的心肝宝贝收藏们。
舜安彦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是,不是您要收藏,是他们有荣幸,能进懂得欣赏它们无上之美的您的后宫。”
这是周钊的原话,舜安彦当时听见,为这彪悍的逻辑深深折服。
“不是吗?要不要我给你鉴赏下那幅伦勃朗?”
元衿昂着头颅,如骄傲的天鹅。
舜安彦求她打住,“奴才没品位,不用了。”
元衿继续骂他:“你别狡辩你没说过,刚才你屋子里放着的,那喝酒的杯子是不是水晶杯?巴洛克风格,威尼斯Murano的手工制品,全欧如今唯一出产这样东西的地方,法王想偷这技术一直偷不到,从威尼斯卖到巴黎价格高得吓人。你本来还给他备了个礼物盒子,盒子就散在圆桌脚下,肯定是件礼物,不是送我的吗?”
全中。
舜安彦无奈地笑了。
不但心思全中,产地风格也全中,连法王和威尼斯之间的纷争都全中。
“奴才错了,的确该是您的东西。”
他回京至今,也孝敬了康熙及皇子他们一些贡品,可他们皆是当个新奇玩意儿看过便是,无人像元衿这般能穿透背后的故事。
便是回到现代,舜安彦相信,也没什么人能和她这样如数家珍地说出背后的故事。
元衿向前嗅了嗅,又嫌弃说:“竟然拿水晶杯喝桂花酿,也太怪了。”她又深嗅了一口,“不过这桂花酿气味不错。”
“您不能喝酒,身子受不了。”舜安彦下意识地劝了句。
元衿切了声,“我从来不喝酒的,我是个不抽烟不喝酒……”
“但烫头。”舜安彦打断了他,含笑补充道。
元衿惊讶了下,然后抬起彦寻遮住上扬的嘴角。
她烫头,她还特别爱烫头。
精致的渣女大波浪是她前世的标志,哪怕是在国外读工科日日泡实验室的时候,她每日也要拿卷发棒把大波浪打理得完美无缺再出门。
在她的笑容下,舜安彦不由说了句:“带了两顶卷发藏在一个巴洛克立柜里,回头拿到柜子找找暗格。”
那是两顶浮夸却精致的卷发,一顶栗色一顶金色,舜安彦看到时就想起了元衿的渣女大波浪。
“真的?”
元衿眼睛亮了亮,虽然她在清宫不缺漂亮首饰,但二把头、包头、长辫这类发型统统不是她的菜。
飘逸大波浪啊,哪怕是躲在屋子里对镜自娱自乐一会儿,她都会高兴。
“藏起来是因为不敢放在清单里,让万岁爷看见可能就……”
“懂懂!”
元衿猛点头,她的皇阿玛她了解,虽然也挺喜欢西洋物件,但对奇装异服不感兴趣,反倒是四哥喜欢那些愿意尝试。
“难为你还记得。”元衿难得的夸了他一句。
舜安彦听见,揉了揉耳朵,再三确认了下,“公主刚才,刚才是夸我吧?”
而自被抱出屋子就一路安静的彦寻,也配合着在此时“喵”了一声。
“鄢少爷,你真的,你从小缺人夸你吗?”
元衿的嫌弃之情又要满溢而出,结果却是舜安彦无奈地一笑。
“公主真的从没夸过我。”
“有吗?”
舜安彦伸手捋了捋彦寻的脑袋不说话。
空气一度很尴尬,两人的眼神都盯在彦寻这只猫身上。
小猫没有心事,被逗了会儿后开始乱扭乱动,非要从元衿手里跳下来。
“它怎么了?”
“到点了,释放自己。”
彦寻钻到了草丛里,徒留元衿和舜安彦尴尬地看着它自我放飞。
它在草丛里一拱一拱,吃多了的小鱼干,让它今天的自我释放过程万分艰难。
解决完后,这只猫泪眼汪汪地扑向了舜安彦。
元衿很是感慨,“我养它那么久,你一回来,它又找你了。唉,早知道就不一直提醒它,它有个小奴隶在外头飞了。”
“公主一直提醒它吗?”
“嗯。”
舜安彦嘴角翘了翘,小声地说了句:“我在欧罗巴,也经常提起公主。”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只是三年的岁月如褪色的电影,此刻在他脑海中不断播放。
凶险、有趣、复杂、未知,这个时代的海外探索比他想象的要艰难许多,而每每遇上什么事,他总会下意识地问自己:
如果元衿在这儿,她会不会坚持?
如果元衿在这儿,她会不会喜欢?
如果元衿在这儿,她会不会理解?
以至于最后,他带回了一整船的东西。
或是宿醉的困扰,又或是嫌弃自己没有梳洗,又或是单站着已无话可说,舜安彦便央求元衿放他回去。
“我洗漱后,进园子找下九阿哥。”舜安彦略略解释了下他与九阿哥前几次的见面。
“没事,九哥那里你把钱塞够,他保证守口如瓶。”
元衿对这些哥哥的脾性了如指掌,和舜安彦分别对了口供,以便后面应付这些皇子公主。
连四阿哥那边都对了三种应对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