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鹏难道心里不知,如果他真的一纸状书告到皇城为自己鸣不冤,看在老平国公的份上,新皇不会置之不理的,因为老平国公的从龙之功是真的,为大夏征战之功也是真的。
郑鹏心里不会不知道,但他不敢,他胆小怕事,他赌不起。他不知新皇脾性怕新皇真的不管不顾,对他而言,伸冤成功的概率还没有主动放弃世袭而换一世爵位的概率大。
两相比较之下,郑立晏这个儿子,舍了也就舍了。损失不了什么。
郑立晏又看向了郑立昀,他坐在椅子上,阴郁地盯着自己,他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恶毒,明晃晃地表态这主意就是他出的。
毒啊,真毒。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直接毁了,这样别人也得不到了。
郑立晏这一刻无比佩服他的父亲和大哥,一个狠一个毒,一个无情一个无义,一个自私一个愚蠢。这两人才是真父子啊!但同时,他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一缕浓浓的悲伤升起,那悲伤又化作叹息,最后了无痕迹。也就是那一瞬间,郑立晏觉得,好像有什么束缚着自己的东西松开了。
再看向郑鹏和郑立晏时,那种时不时影响着自己的,让自己再忍一忍、再忍一忍的情绪,消失了。
两人现在在自己心中,真就只是人了。
“老三?”见郑立晏不说话,郑鹏收敛了悲痛,脸色有些微沉,老三不会不答应吧?
郑立晏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就答应。
分家是他所愿,但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了,该争的还是得争的。
众人就眼见着他身子摇晃了几下,一旁的宋嘉然连忙扶住他,再抬起头时,夫妇两人都是眼眶微红的模样。
“父亲当真要如此?父亲当真要……舍弃儿子?”他似乎无法接受自己被郑鹏抛弃。
郑鹏有些尴尬,面对他的眼神有些心虚,“这不算舍弃,只是分家而已,我依然是你父亲……”
“这如何不算舍弃?”郑立晏声音大了起来。
“何为分家?是从此以后,父亲有父亲的家,儿子有儿子的家;是儿子无事不得登父亲家门;是父亲抱恙儿子却探望不得;是儿子家中一切,此后与父亲无关!”
分家当然没有他说得这般严重,但他就是要说得严重一些。
“父亲,儿子自幼与您不亲,原想着,如今儿子大了,有能力了可以让父亲颐养天年,也让父亲多看我两眼。可如今儿子还未大展宏图,父亲却要赶儿子出门。父亲,您心里,就这般不待见儿子吗?”
他问着刨心的话,却让郑鹏坐立不安。
许是多年不曾出现的父爱终于冒出了一点头,又或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被郑立晏质问下不来台,他竟有些无所适从。
“我……我……”
“父亲不必再说!”郑立晏犹如一头受伤被抛弃的狼崽,呜咽着吞下所有委屈,“让我……想想。”
说完,竟直接甩开了宋嘉然的手,跑了出去。
“夫君!”宋嘉然红着眼,“儿媳不知,原来在公爹心里,我们三房竟如此不重要,今日也算明白了。”她转身去追郑立晏。
屋子里剩下的人,神色各异,唯有郑立昀,一脸痛快。
回到东角院,宋嘉然关上院子门,进了屋子,就见郑立晏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
她抹了眼角的泪,走过去拍他,“行了,别装了!”
只见郑立晏抬起头,眼里满是嘚瑟,“怎么样?我刚才的演技不错吧?”
他刚才可是发挥了毕生的演戏功底。
宋嘉然挑起他的下巴,“看不出来啊,您还挺会演!”
“这才哪到哪,这戏还没完呢。”他站了起来,“等着,好不容易他自己松了口 ,我们也得抓住这个机会才行。”他知道,宋嘉然早就不想待在这个家里了。
宋嘉然双手抱臂,“你真舍得?”她还是问了郑立晏一句,到底郑鹏是他的父亲。两人心里都清楚,如果真的分了家,可不像是在他们的世界一样,只是和父母分开住而已。
“有什么舍不得的,”他如今是真的放下了,“以后,就当个寻常亲戚走动……不,远方亲戚就是了。”
“那我先出去了?”他和嘉然说了下自己的打算,“估计回来会晚一点。”
“嗯,注意安全。”
另一边,其他人也回了房。
吴氏借口去看老太太,实则去了儿子屋里。
一进门,小吴氏便迫不及待问道,“公爹真要把三房分出去?如今大哥瘸了,三哥若也被分了出去,那若公爹百年后,袭爵的岂不是我们爷?”
“你小声点!”吴氏喝道。
“我还能袭爵?”郑立昆被拉着不让出去本来还挺烦躁的,一听到这话也不急着出门了。
吴氏温和的眼神看着他,“你也是嫡子,为何不能袭爵?”
“只是,老爷把三房分出去,为的就是放弃爵位世袭,来换新皇信任。若事情成了,国公的爵位便无法继承。”她眼含不甘,她奋斗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得来这样好的机会,怎么甘心即将到手的鸭子飞了!
“不过,事情没到最后,不一定没有转机,现在最重要的,一是回到国公府,而是确保你的前面没有拦路人!”她看着郑立昆,“昆儿,等回到国公府后,你可千万不能再像如今这般游手好闲了。在家里多多孝敬你父亲。他到底做了多年国公爷,手中还有许多人脉,便是以后没了国公府的牌子,也无人敢欺你。”
对自己儿子,吴氏苦口婆心。
“母亲,我知道!”一想到自己也有可能成国公爷,郑立昆心里就有些飘。一时的享乐与一世的威风比起来,他自然更在乎后者。“您放心,等回了国公府,我天天去伺候老头子!”
“胡说,那是你父亲!”吴氏瞪了他一眼,收了笑,冷脸对小吴氏道:“你也把你那点浅薄的小心思收着,不到最后,不可放松警惕。若让我知道,因为你坏了事,我定饶不了你!”
小吴氏笑容一僵,“母亲,我知道了。”她自是不敢忤逆吴氏的。她能嫁给郑立昆,一是因为郑立昆本身行事荤素不忌,诨名在外,门第稍高的人都看不上他,二是因为吴氏也担心儿子娶了家世高的媳妇回来压过了自己,这才择了她这个侄女做儿媳。
所以她做任何事都得顺着吴氏。
见她上道,吴氏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温柔看着儿子,前头两位都没有福,她好不容易赢到最后,她的儿子也自该得到最好的。
二房。
回到房间后,郑立勤就焦躁地走来走去,脑子里想法纷纭。
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幻不定,一会兴奋一会苦闷。
国公之位能否世袭他管不住,反正也轮不到他,他在乎的是,如今大哥算是废了,若三弟被分了出去,那以后,郑家能依靠的不就只剩下了他?
老四是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他和三弟都是老实人,但三弟是嫡子,又有着一声大力气,所以当初才能托父亲进入皇林卫,但老四就是真无所长了。
老五那就是个混不吝的,从小没个正形,把家业交给他都得担心他把祖业败光了。
但他却不一样,他之前在府里就是管着国公府名下的一些产业,对这些都熟悉。以前,即便他做得再好,有大哥和三弟在,父亲也看不上他,但若是,以后郑家只能依靠他了呢?
到那时,他出了头,国公府偌大的家业不还是得归他所有?
想到这,郑立勤激动得脸上的青筋都出来了。
只是,老三现在好像还不大愿意,不行,他得去拱把火,把老三分出去这事给定下才行!
想到这儿,郑立勤又出了门,屋里的钱氏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也只是冷哼了一声。
走到东角院,郑立勤敲了敲门,开门的却是宋氏。
天已经暗了,宋氏提着一盏灯笼,暖黄的光照在她身上,在云州城将养了一个多月,流放时晒黑的皮肤也恢复了原本的颜色,许是到了夜间的缘故,她头发不如白天那般齐整,半散在身后,又有几缕垂在身前,更多了几分温婉。
郑立勤不知怎的,又想起了中秋那天见到宋氏盛妆时惊为天人的模样,不由咽了咽口水。
宋嘉然并未发现他的举动,她只将门拉开了一个小缝,见是郑立勤,也没让他进来,两人隔着门说话。
“二哥可是来找三郎的?二哥来得不巧,三郎一刻钟前出门了。”
见他不说话,宋嘉然轻微皱眉,“二哥?”
“哦,哦!”郑立勤回过神,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不知三弟妹可知道三弟去了何处?”
宋嘉然迟疑,“三郎看着心情不太好,说是去买点酒……”
“三弟心中苦闷我明白,可这天气严寒,若是醉在了外面就不好了,我这就出去寻他。”他一脸正色。
“那……多谢二哥了。”宋嘉然感谢道。
郑立勤转身欲走,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外面天冷,三弟妹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背着光,宋嘉然挑眉,这人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她心下奇怪,嘴上却道:“多谢二哥关心。”
郑立勤见门关上了,眼神闪烁不定,好一会,才抿着唇离开。
他没找多久,就找到了在一家酒馆喝闷酒的郑立晏。
“三弟,我寻了你许久,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喝酒了?”他走到桌前,一把夺过了郑立晏手中的酒杯。
郑立晏脸颊微红,身上也浑身酒气,显然喝了不少。
“二哥,你怎么来了?你把酒还给我!”他一手抢过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另一手抓着郑立勤的肩膀,力气之大,让他动弹不得。
“……”郑立勤看了一眼肩膀上的手,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他了,“好,你若是想喝酒,二哥陪你喝就是了!”
“小二,再上一壶酒!”他吆喝一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火辣的酒入嗓,辣得他五官挤成一团,半天才缓过来。
“三弟,二哥知道你心里难受,其实,二哥这些年,与你有何不同呢?父亲心里只有大哥,什么好的都紧着大哥,大哥的字是父亲教的,大哥的老师是父亲特地请的,甚至连大哥的亲事都是父亲考虑再三才定下的。哪像我们,从小就被忽视,在府里,说的好听点是主子,那私下里,谁不知道我们在父亲心里什么都不是!”
郑立勤一杯酒一杯酒喝着,说的话也越来越掏心掏肺的模样,“三弟,二哥这些年,心里也苦啊!我有时候就想啊,若是能够离了家,从此与家中一刀两断,再不贪恋那点父子之情,是不是这心里就能好受些了?”
“三弟,你不知道,其实,二哥有时候挺羡慕你的,我记得母亲还在的时候,常在院中看着你举石头,还夸你,连带着也会夸上我几句。”他这时候说的母亲自然是指何氏。
“只可惜,母亲走得早啊!”他举起杯,与郑立晏碰杯。
郑立晏也道,“是啊,若是我母亲还在,父亲又岂会把我分出去?这些年,我忍大哥忍得还不够多吗?他竟做得这般决绝,要将我赶出郑家!”
郑立勤一愣,“三弟,你的意思是,这主意是大哥提的?”
“不是他还有谁?”郑立晏满脸怒色,“他早就看我不顺眼,如今他落难了,也不想我在家碍他的眼,便想出这等法子将我赶走,也就是父亲一心偏宠他!”
“原来是大哥……”几杯酒下肚,郑立勤的眼神也有些飘了。
“若是大哥……也不奇怪。”他舌头都有些大起来。“当初他就想害你,结果你却没事……”他又想和郑立晏碰杯。
郑立晏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二哥,你说他害过我,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郑立晏:呜呼钓到大鱼了!
第三十八章
“哈?”郑立勤脑子有些恍惚, 没听清郑立晏的话。
郑立晏抿着唇,眼神清澈, 完全不似刚才那般迷离。
他又问了一遍, “二哥,你刚刚说,大哥曾经害过我,是你看到过什么, 还是听别人说起过什么吗?”他引导着郑立勤回忆。
郑立晏的内心也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他紧紧地盯着郑立勤的嘴, 等着从他口中说出一些消息。甚至于, 他内心有一丝预感,也许这个消息可以解决他们一直以来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