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挤满了人,有两个老人,应该是状元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些中年人和小姑娘小伙子,都是状元的家人。
他们穿着简陋的袄子,上面还打着补丁,但看着镜头,苏家的所有人都是笑着的,爷爷奶奶笑出了牙豁子,中年男人脸上挤满了笑纹。
让人看着便不自觉地心情变好,他们虽然穷,但他们都在努力地生活着,更教出了一个高考状元。
人群中间站着一个少女,她便是状元苏墨墨。
少女站在c位,但除了位置以外,她本人也是绝对的c位。
身上肥大的袄子掩盖不住她的身段,少女面容精致,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她直视着镜头,区别于激动的苏家人,自带一股沉稳的气质。
任谁都能看出少女不是池中物。
报道刚出来的那几天,不说别的,上班时无意间路过报亭时,就冲着这照片,都有无数人选择去买一份。
原本他们还以为这是港市明星一家呢,结果拿到手一看,居然是高考状元!
顿时,无数人生出敬佩之心,状元苏墨墨的名声也越发响亮。
苏余家里就有一个高考生,他自然很关注这方面的消息,因此自然看过这份报道。
当时他便十分敬佩这个孩子,身处泥潭,却能成长得如此优秀,有家庭教育的原因,但更少不了孩子自己的努力。
爱人张茵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夫妻两人学历都高,也十分注重教育,对于勤奋好学的孩子,他们自然是喜欢的。
苏余的大儿子读了工农兵大学,小女儿虽然从文工团辞职了,但是也考上了一所大专,在这第一届高考、千军万马之中,算得上出色了。
只是苏余觉得,他们都无法和报纸上这个同样姓苏的女孩比。
不过么这也正常,毕竟几千万人之中也才会出现一个神童,报纸看看就算了,苏余依旧对自己的两个孩子骄傲。
直到此刻,看着报纸上那耸人听闻的标题,想起老张的叹息,厂里同事的态度,苏余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他颤抖着手,迟迟难以触碰上那张薄薄的纸,最终,他只能伸长了脖子,仔细阅读下面的小字。
“高考状元苏墨墨出生于江北省大河县的大河大队,她父母都是根正苗红的农民,下面有两个弟弟,从小便要帮助家里干活、照顾弟弟,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苏同学却依旧18岁成为公社的老师,20岁成为高考状元。很多人都觉得这是由于苏同学的勤奋,由于那天生灵光的脑袋,但今天,我们却探访到苏家不为人知的隐秘……”
“……20年前,大河县医院苏墨墨出生了,巧合的是,与她同一天出生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孩,甚至三人被放进了同一个产房……或许上天为了磨砺这位状元的心志,她被人恶意抱错了,凶手正是其中一位产妇,更是苏同学养母的亲妹妹……这样一桩骇人听闻的新闻,就在一个小县城的医院发生了…”
“……18年后,在大河县派出所同志的帮助下,案件重见天日,苏同学的亲生父母位于首都,而他们养育多年的孩子,更是凶手的女儿…”
看到这里,苏余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他伸着脖子,就像一只被人扼住喉咙的公鸡,无力,却很滑稽。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苏余的脑海,十分离谱,却又莫名地让人不得不信。
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继续往下看去。
一行字出现在他的眼前。
“…据知情人透露,亲生父母皆是高级知识分子,在首都钢铁厂工作……”
“轰!”
苏余的脑子猛地炸开了,他浑身突然失去力气,猛地瘫软在了椅子上。
黑色的印刷体像一只只扭曲的虫子,不断地浮现在苏余的脑海,一寸寸吞噬着他的理智,让他坠入无边的黑暗。
钢铁厂……亲生父母……
这一刻,什么都清晰了,原来,高考状元苏墨墨,便是被他们的亲生女儿!
那个20年前,被抱错,两年前,被舍弃的亲生女儿。
苏余的脑子完全懵了,他好像沉浸在水里一般,无法呼吸。
一时间,两年来家庭的疲惫、对状元的赞赏敬佩、欺骗了父母的愧疚、同事的鄙夷、老张的叹息…等等等等,全部浮现在了苏余的脑海。
最终,这些感受全部化为了一段冰冷的话。
“父母不仁”。
父母不仁,父母不仁呐!
他苏余,孩童聆听父母教诲,学习礼义廉耻;少年阅遍典籍,树立自己的三观;青年远赴重洋求学,更是一言一行践行了君子之道。
唯有现在,时至中年,一切烟消云散,全部化为了一句……父母不仁。
不仁,不仁呐!
苏余癫狂地笑了笑,明明是在笑,声音里却满是凄楚,在空荡的办公室内回荡。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苏余耳边响起。
“老苏。”
说话的人,竟然是去而复返的老张。
苏余躺在椅子上,一只手横在自己脸上,挡住自己的脸不去看老张,他停止了笑声,却一言不语。
老张看着这两年内迅速苍老的苏余,叹息一声,尽管他不关注苏余,却也能偶尔听见了一点风声。
听说苏余的闺女苏玲从文工团辞职了,儿子苏阑写报道的时候出现了一个重大纰漏,也被暂时停职了,要不是苏家老两口找人出面,苏阑的工作也得黄。
但原本,这两人的工作都是人人羡慕的铁饭碗。
苏家这两年就像被霉运附身一般,处处不顺,他脸上的愁容整日不散,两鬓的白发越来越多,甚至有时候还会精神恍惚。
但即便如此,以往那个会提前下班见自己女儿的男人,两年间,却一次都没有请过假。
原因很简单,他缺钱。
一时间,厂里原本对他隐瞒抱错孩子之事颇为不满的同事也同情起来,没怎么去骂他,都像老张一样,选择无视。
前几天,好不容易苏余的女儿考上了大专,他的脸上才重新出现了笑容,但这时,一份突然出现的报纸却将抱错孩子之事广而告之。
亲生父母、同样姓苏、首都钢铁厂、高级知识分子。
一切信息综合起来,准确地指向了一个人,苏余。
钢铁厂的其他同事本就对高考状元很有好感,看了报道后,他们也才了解到,平时闷不吭声的苏工,居然背地里做过这种事情。
这个年代的人都很淳朴,嫉恶如仇,一时间,厂里人对苏余的厌恶自然而然地生了出来,苏余成了众矢之的。
而办公室的知情者这才知道,当年那个身世凄惨的苏家真女儿,竟然就是这一届的高考状元。
震惊之余,他们只觉得爽快,现实真的比小说还要戏剧化。
老张顾念着苏余的一点旧情,因此才会将报纸甩给一无所知的苏余。
此刻,他居高临下地站着,俯视着仍然在逃避的男人,声音平静道:
“老苏,我知道,你读的书比我们都多,但你唯独忘记了一件事情。”
“你可以通过招工考试,可以进入高等学府,你的一生中,始终未曾畏惧过考试。”
“但唯一一场考试,你始终没有参加,并且始终失败。”
苏余似有所感,他猛地挣扎起身,狼狈地朝着办公室外逃去,但老张的声音无孔不入,清晰地传递到了他的脑海。
“苏余,为人父母,你始终失败,作为一个父亲,你不仁。”
苏余的身子僵住。
“苏余,你有罪。”
老张的声音重重地敲击在了苏余的灵魂上。
…
高考状元的身世迅速传遍全国,外省一些不知情的人只是义愤填膺,但首都,尤其是钢铁厂附近的人,脸色都开始异样,苏余无法忍受这股氛围,当天中午就请假回家了。
回到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爱人、儿子、女儿。
除了儿子一脸懵,有些不清楚情况外,其他两人脸色都开始发白。
是啊,身为苏余的家人,谁不清楚他们的父亲、爱人在钢铁厂工作呢?
难以忍受舆论氛围,三人便也回来了。
只是张茵和苏玲知情,苏阑却是完全懵,前几天他才找到关系,可以回到报社工作。
正当苏阑思考着亲自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去一趟大河县,采访最近热门的高考状元,给自己增添一笔履历时,却被主编告知,自己又要休假一段时间???
临走前,似乎有些怜悯,主编叹了口气,递给了苏阑一张报纸。
苏阑看向那张放在桌面的报纸,单手拎了起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不仁‘,不会说的是你吧,爸?”
苏余却是被这个词再次刺痛,他沉默不语地走进了房间,一把关上了门。
而留在外面的张茵脸色也不好,标题里的“不仁”,同样包括了母亲。
张茵觉得自己的心悸又要再次发作。
这些年,为了自己的女儿,她洗手作羹汤,在病床外陪护了8年,甚至当年还在月子里就抱着孩子独自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
这些事,谁看了不说她是个好母亲?张茵单位的同事自然也知道此事,平时对这个温柔的女性也非常尊重。
毕竟张茵说到自己的女儿时脸上总是带着笑容,还总是和他们换水产品票,这种母女情,单位里不论是年轻的小姑娘,还是年纪稍大、有些传统的婶子,看见了都会羡慕,都要竖起大拇指。
但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因为苏玲考上了大专,张茵本打算咬咬牙,和同事换一张水产品票,毕竟这些年为了还钱,家里的伙食标准着实降低了不少,但玲玲考上大专,这件好事值得庆祝。
买条鱼,多买点好菜,还可以将大哥请来聚一聚,缓和一下亲戚关系,以后多关照玲玲和小阑几分。
结果谁知道,张茵才走到同事面前,她们居然就起身走了??
张茵被喜悦冲昏了的头脑这才冷静下来,她本就心思细腻敏感,顿时想起了不妥之处。
似乎,从早上来单位开始,都没有和她打招呼?
张茵心里发慌,上午的工作都无心继续,她起身去了卫生间,谁知还没靠近,就听见了几道熟悉的声音。
是单位的同事。
张茵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声音也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你们说,这张茵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她,她怎么会那么宠着一个冒牌货呢?”
“是啊,你要说20年前她不知情,咱们也能理解,毕竟她当年抱着孩子回首都,却是也很辛苦,只是母爱放错了地方,甚至还会让人怜惜。”
“是啊,张茵的事咱们单位的谁不知道?不说别的,这十几年根据她换的票的数量,花在买鱼上面的钱,也有上千了吧?我的老天爷,过去咱谁不说她家女儿偷了个好胎?”
“哼,是投了个好胎,有一个狡诈的亲妈,在亲妈的帮助下还能有一个冤大头后妈!”
“哎哟,那状元可真惨,投到这么个糊涂妈的肚子里。你们说说,当年不知道真相就算了,两年前知道自己有个亲生女儿,他们怎么还能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