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柳兰兰到底年纪不大,按耐不住便和她聊起来,“……我瞧他腰间那玉佩,是水苍玉,徐先生说过,官员才戴那种玉呢。”
怕被车夫听到,小姑娘还把声音压在嗓子眼,罗美娘看她如同小兔子一样跃跃欲试、欲语还休的晶亮眼眸,两手还不自觉地摆弄着璎珞,活脱脱一个处于暗恋之中的扭捏少女的模样哟。
罗美娘极为真诚道:“这种事你还是别对我说了,我怕以后你出了问题,你娘得找我麻烦呢。”
要是真出了事,她这个陪着柳兰兰一块上下学的,可就真说不清了啊喂。
这些少年少女的情爱之事,罗美娘真心不想沾染,先前聂恒暗恋她小姑子,还没啥动作呢,聂太太就能弄得两家都天翻地覆,柳二太太在柳兰兰身上付出这么多心力,闺女要是走偏了,柳二太太再是老实温婉,也会忍不住发火的。
柳兰兰小小地哼一声道:“你别把我当傻子,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你还瞧不起我们这些父母花钱去女学念书的,我都是知道的,我就是想问问你,徐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叫什么名字?”
罗美娘心道,她可算知道学里这些小同窗对她的评价了。
天地良心,她哪里有瞧不起人,反倒是这些小姑娘们,最喜欢抱团不肯跟她说话。
尤其是,这些人总喜欢一块儿叽叽咕咕个不停,等到她出现,整个场子都冷了下来,罗美娘要不是心理素质好,得以为自己多招人厌呢。
总之,罗美娘觉得,要是想跟徐先生说得那样,和这些学里这些小姑娘关系好点,还真是一件需要时间精力和耐心的事情。
看柳兰兰还满心期待等着她回答,罗美娘道:“徐先生没跟我说过名儿,我也没见到人。”
这姑娘究竟怎么想的,徐先生会随随便便把一个外男介绍给她。不对,徐先生那样讲规矩的人,要是有男子来,肯定是会叫柳兰兰避一避的。
罗美娘突然眯着眼睛道:“你在哪里看到的?你不会瞧着人好看,就上去打招呼了吧?”
柳兰兰有些羞恼:“我、我哪会这么糊涂,我就是在徐家外面瞧见的,看见他出来,就想着应该是徐先生的客人,问了徐先生才知道是她侄子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徐先生除了上课,都不爱跟我们说话,我要不是没办法,怎么会找你问你话。”柳兰兰越说越觉得委屈,“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罗美娘听完才松一口气。
她想想,一幅哄小孩的语气道,“这些话,你问我就行了,可别再问别人。姑娘家名声最紧要,有时候就是不做些什么,好事之徒也会编排出不少话来。你要是觉得那人还行,把事情私下告诉你娘,让她找徐先生打听打听,这才是正道。”
虽然女家打听男方有些尴尬,总不能放着小姑娘一直单相思去。
柳兰兰能进徐先生的女学,就不是个笨人,知道罗美娘的话是好意,羞羞怯怯地点个头,想了想,还小声跟罗美娘打听当初她和丈夫如何在一块的。
那啥,唐氏这张嘴素来没把门,早就把张玉寒当年如何被岳母看不上、考上功名之后岳家悔不当初的事都说出来了。
柳二太太在家里还感叹过,隔壁张秀才就是典型的浪子回头,秀才娘子还真有福气。
罗美娘哪能被小姑娘问倒,就是这种话题吧,她从来没想过会出现在她和柳兰兰之间,她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满含期待的柳兰兰,淡定道:“乡下没那么多规矩,我们一个村长大的,他以前也瞧过我,到了年岁他家找媒人上门,我娘一开始瞧不上他,过了半个月觉得他人还成,就答应了。”
“就这样啊?”柳兰兰听着有些失望。
罗美娘好笑道:“你还想听什么?”
“话本里不都说父母棒打鸳鸯,小情人以死相逼啥的?”柳兰兰小小声说,“换在大户人家家里,就是父母把私奔的闺女和书生抓回来,姑娘哭求父母把情人放了,还把自己打小攒的私房全都送给情人,让他金榜题名出人头地后再回来求娶。”
“……”罗美娘心道,话本真是害人不浅,看这些小姑娘一个个被骗的。
她摇头道:“这不可能,要是闺女以死相逼,父母最有可能觉得你中邪魔怔了,然后找个神婆回来天天逼你喝符水,你知道乡下那边是怎么治人中邪的吗。”
柳兰兰摇摇头。
罗美娘一点没吓唬小姑娘的愧疚感:“神婆会把你绑在桌子上,然后拿根木棍上来就打,说是你身体里有邪秽作祟,要打得邪物自己跑走才成,一般心里有鬼的人,被这么一顿揍下来,都会主动求饶。”
柳兰兰听完,震惊得不得了,不知道想到什么,还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腿,打了个寒颤。
罗美娘继续道:“还有小姐给书生送钱的,你家大哥也是读书人,你也知道,一般从童生到进士,要经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县试府时一年一回,院试三年两回,乡试会试殿试都是三年一届。”
“咱们就算小姐跟书生定情是十五岁好了,就算书生天赋异禀,这些考试全都一次就过,等到他回乡娶小姐,小姐已经跟你家干活的嬷嬷差不多的年纪,我记得柳嬷嬷孙子都有了吧?”
“……”想到柳嬷嬷脸上的皱纹,柳兰兰心里对爱情的美好盼望一下子全破裂了。
罗美娘继续道:“小姐年纪又大,又得罪爹娘没有娘家撑腰,书生在官场上也是要人情交际的,哪能娶一个样样比不过人的夫人,要是书生人品好,还能把小姐纳进家里当妾,要是他人品不好,小姐就是当一辈子老姑娘的命了。”
大概是罗美娘的分析太现实,柳兰兰直到下了马车还没回过神来,都没想起来要去打听徐先生侄子的事情。
等到放学上了马车,柳兰兰才反应过来,她本来想好要用银子贿赂徐家下人,问问那人在不在徐家借住的。可她一早上连银子都忘记掏了。
柳兰兰看着自己精心打扮的一身,她这一上午就跟梦游似的一样,连课都没怎么听过,想想就觉得亏大了。
见罗美娘上车就在翻课上的笔记,柳兰兰自觉两人关系也算不错了,就厚着脸皮要求抄罗美娘的笔记。
整个女学,就属罗美娘每节课笔记做得最全,几乎每节课都能看到她刷刷刷记重点。
罗美娘说等她回家整理整理,再把笔记借给她,柳兰兰听到这话就松口气:“你不知道,我娘总爱问我在学里学了些什么,我一回答不上就得挨揍。”所以柳兰兰刚才听到神婆把人绑起来打时,真是太有感觉了。
罗美娘笑了笑,突然觉得这姑娘还挺可爱的。
因为罗美娘愿意借笔记,又给她出过主意,柳兰兰也自觉两人算是朋友了,马车拐进巷子里时正好从车帘瞧见柳三婆子从罗美娘家门口出来,柳兰兰还在她耳边嘀咕一句:
“你们家别跟三婆子走太近了,他家大富哥不是个好人,帮人当苦力,被抓着小偷小摸好几回了。我听我娘说,大富哥最近在榷场干活,似乎又出事了,三婆子急得不行呢。”
“……三婆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婆婆跟她说的事情,她转头就跟别人说了,还有对媳妇也刻薄得很,她家富大嫂子,前些日子怀孕了,我娘说她孕相不大好,三婆子还逼她每日一早出门挨家挨户卖菜,她又是个孕妇,族人瞧着不忍都会帮着买一点。”
此时,随着车夫“吁”地一声,马车也稳稳停住了,柳三太太正好走过来,笑:“秀才娘子回来啦,是刚从学里回的?”
又道:“兰丫头去学里,穿得这么好看,秀才娘子怎么也不穿身好的。”
罗美娘穿的是在县里做的,裙袄的颜色没那么鲜亮,可就是这样一身,也已经吊打柳三婆子身上的粗棉布了。
“三太太过来陪我娘说话呢。”罗美娘笑道,并未回应三太太的话。
要说罗美娘在府城里最不愿打交道的人,应该就数柳三太太了,主要是,这婆子忒可恶,总是要在唐氏耳根旁边嘀咕些有的没的,罗美娘着实提不起招呼她的兴趣。
柳兰兰也很冷淡地打了声招呼。
柳三太太笑道:“这不是刚把家里活儿干完了,就想着过来串门子吗。”又看一眼罗美娘手上的书袋,笑道:“秀才娘子是真难干,在府学又学了些什么了?”
“妇道人家也不用读书科举,就是学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插花品茶那一套,打发打发时间。”罗美娘笑道,“进了学里才知道,大户人家的姑娘都是打小学这些长大的,这会儿认真学了,以后出门时也不会显得啥都不懂。”
柳三太太家境不大好,听罗美娘这些话,就觉得堵心。瞧柳兰兰站在她旁边,便转过话题问她最近如何。
柳兰兰道:“我挺好的,就是听说富大嫂子似乎不太好,前些日子我娘说富大嫂子怀孕了,孕相不大好呢,怎么我早上出门时,还看到嫂子垮着篮子出去,篮子里的菜得有十多斤了,三婶子一向是个慈心的,可不好让媳妇有孕还这么挨家挨户卖菜。”
罗美娘听到这些,觉得柳兰兰还挺有正义感的。
“你们家日子好过,哪知道我们家计艰难呢。”柳三太太敷衍了柳兰兰一句。
柳兰兰也不愿意跟柳三太太多接触,虽是族人,可在她看来,柳三太太这族人还没罗美娘这邻居厚道呢。
罗美娘坐她家马车上学,家里但凡有好吃的总会吩咐丫鬟送一些过来,柳三太太跟他们同一个巷子里这么住这么多年,就是逢年过节,收了他们家的节礼,手指缝里从来没有漏出一丝半点,吝啬成这样,柳兰兰在家里都跟她娘吐槽好几回了。
而且不仅吝啬,还刻薄,整个族里要说对媳妇最差的婆婆,柳三太太肯定榜上有名。
可柳三太太人不咋地,却很会说话,把她小嫂子兼表姐笼络的,恨不得把家里事都露出去。
柳兰兰真是讨厌死她了。
跟柳三太太打过招呼,又被柳兰兰提醒一回借笔记的事,罗美娘就进家门了。
瞧见婆婆坐在院子里和闺女玩耍,罗美娘便问她三太太干嘛来了。
要说罗美娘眼睛也挺尖的,看见柳三太太出自家门时面色不大好,她想着莫不会是跟唐氏吵架了吧?
唐氏一开始还不愿意说,罗美娘追问了几句,唐氏才道:“你早上不是给了我一根红参,让我没事切片泡水喝吗,她过来时,我好心给她泡了两片,她非要看那红参,看完就说想借钱呢。”
“你说这叫什么事,我哪有钱借给她,我说咱们家现在两个人读书,一个月笔墨纸砚开销不知道多少,家里也要吃饭,前些日子买了马车又买丫鬟,家里现在紧巴得不行,跟她说我手上就十文钱,她要是家里没粮想借钱买米,我倒能借点。”
其实就这十文钱,唐氏也不大愿意借,可惜自家在府城人生地不熟的,总得跟邻居打好关系,谁知道,她一把十文钱说出来,柳三太太就黑脸了,她这样,唐氏更不愿意借呢。
听罗美娘说刚才在大门口碰见柳三太太,唐氏生怕儿媳妇手里就有钱就霍霍得没边,叮嘱道:“咱们住过来不过才几个月,这条巷子里都是她家族人,她哪家不好借,非要借到咱们头上。要是借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回来,你就别发那份好心了。”
“那婆子心肠忒黑,看我拿不出钱,还拿话激我呢,说是没瞧过有婆婆像我一样被儿媳妇拿捏在手里的。”
唐氏平日里虽也觉得儿媳妇有些败家,不过说句实话,这家罗美娘当着,确实是越过越好的。
他们在村里时啥光景,在县里时如此,刚到府城时又如此,如今家里有马车有丫鬟,她也被丫鬟们称呼一句老太太了,唐氏心眼也是贼明亮的人。
罗美娘当然不会借,而且还把柳兰兰说的那些三太太儿子爱偷东西的话,说给唐氏听了。
这些事情要是柳兰兰不告诉她,他们这些外姓人还真不知道。这年头宗族就是这样,哪怕族人人品确实不咋地,但面对外人时还是不会轻易讨论族人是非。没看就连柳二太太也只是隐约提醒她别太相信人吗,罗美娘之前还摸不着头脑,柳兰兰把事情捅出来,她才明白过来。
见婆婆也被吓了一跳,罗美娘才换了衣裳进灶下做饭。
柳家的事跟张家无关,差不多到了重阳,罗美娘一边上学,一边张罗着給女学和张玉寒府学的夫子们送礼物的事情。
其实以前在村里,村人哪有过重阳的讲究,也就是到了府城,看到旁人这么重视,罗美娘才入乡随俗折腾起来。
罗美娘如今真是发现自家养花的好处,要是以前在乡下,过节送花还不如送人一斤猪肉,如今到了城里,送花就成了雅事了。
就罗美娘家里种的这些菊花,哪怕不是什么贵重品种,可重阳送菊花最应景,谁也挑不出理儿来。
就是单单送花还有些单薄,罗美娘便加上些糕点。由于上回送的冰皮月饼太过出挑,这回罗美娘并不打算再做些让人惦记的事情,这次她便在府城点心斋买了糕点。
糕点和菊花,也算是一份不错的礼物了。
罗美娘原还琢磨着送些螃蟹,后来阿才去集上打听到螃蟹的价格,这个想法就没有了。倒是想起柳兰兰说家里的庄子给柳家送螃蟹的事,她还挺羡慕的。
府城这边的人家,手里有个几百亩地都喜欢建个小庄子,种粮食外,还能养些鸡鸭猪之类的供应自家。
罗美娘如今手上也有一百多亩地了,她这些地主要是想用来种向日葵的,当然如今还没到向日葵播种的日子,地里也种了些别的。
要是自家效仿别人家,建个小庄子,罗美娘觉得不是不行,就是好的庄头难找,如今那些佃户管理,靠的都是唐氏十天半月亲自出城去瞧瞧。
后来还是阿才听到罗美娘的话,插了句嘴:“姑姑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集上刁难过我的那个李屠户?”
罗美娘点头,阿才继续道:“他有个侄子叫李桂,就住在咱们家那些地附近的村子上,李桂为人挺好的,知道他大伯子刁难过我,私下还安慰过我几句呢。我之前问过他,他早就不想跟他大伯一块卖猪肉了,姑姑要是觉得合适,我就把他找过来让你看看。”
罗美娘有些稀奇,她还记得那个屠户笑话阿才来着,这小子回头就跟他亲戚那么要好了。
阿才大人似的叹口气道:“李桂也是没父没母的,跟着大伯卖猪肉,每日都被人呼呼喝喝的,也挺惨的。我有姑姑帮着还好,可他那大伯每日都不让他吃饱,要不是没其他出路,李桂早就不想干了。”
罗美娘想想道:“这两日你把人找来我瞧瞧,只是屠户来钱快,地里干活却要看老天爷脸色过日子,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做这个。还有一样,他要是答应了,我是要跟他签长工契约的,你得把话说清楚才行。”
阿才道:“他在他大伯那里,也没学会多少手艺。不过,我还是会问一问,要是他答应,我再叫他过来见姑姑姑丈。”
罗美娘道:“等他过来,我瞧瞧他人品如何再说。”她本是想着,要不要看族里有没有愿意到府城的人家,像阿才这样的最好,奈何府城离村里太远了,这年头的人都不爱搬家,罗美娘也只好消了念头,打算瞧瞧李桂的为人再说。
阿才也道:“那等他过来,姑姑再好好看看,我跟他认识几个月,倒是觉得他挺好的。”
并没为李桂打包票。
是的,跟自家姑丈出门这几个月,阿才也学精了不少,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不过虽然没继续为李桂说话,阿才办事效率却很快,隔日就把李桂找了过来。
自打榷场的翻译工作完成之后,张玉寒便在准备学里岁考的事情,这几日忙得不行,罗美娘就一个人见了李桂。
李桂瞧着挺老实的,大概十七八岁的少年,过来之前还特地梳洗打扮过,罗美娘问了几句他的家庭情况,她自认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力的,也觉得阿才这回眼光不错。
罗美娘跟李桂讨论建庄子的事情时,还把唐氏也请出来。婆婆一辈子都是地里刨食的人,这些事比她更加精通,罗美娘没有放着专业人员不用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