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话一落,柳轶尘眉头一拧:“不好!”明知为时已晚,还是下意识伸手按住杨枝面前的茶盏。
“大人这茶里……”杨枝也反应过来。
朝雾妩媚一笑:“二位放心,这茶里没毒。我说了,我还指望柳大人亲手办了那方卓氏呢!”说话间起身走到窗边,抱起那一盆绿菊放回到桌上。
她抱起绿菊折返时,身形已有些摇晃,及至她当真回到桌边,杨柳二人才惊异发现,她唇边已赫然一道血痕。
“你……”
“茶中无毒。”朝雾缓缓道,气息已开始虚弱,杨枝忙冲上前,托住她:“可是……我口中有毒……大人,我是沆瀣门的人,沆瀣门藏于地下,身份败露的那天,就是身死的那天。”
“朝雾姑娘!”柳轶尘急转向门口:“黄成,快去请薛大夫。”
“大人,来不及了。”朝雾虚弱道:“沆瀣门的毒,至多只容人一盏茶的工夫。方才我同二位,已堪堪饮了一盏茶……”
柳轶尘嘴唇抿直,转身望着她,眼底平静深沉,道:“你还有何遗言?”
朝雾笑了笑,任由杨枝托着自己,目光落在她脸上,又悠悠转向一旁桌上的绿菊,道:“这绿菊跟了我好几年,我这人素来冷漠,与人没甚感情。这绿菊是我唯一的陪伴,求二位替我照看好它。”
杨枝看向那绿菊,奇异的是,初春时节,这菊花竟然开了,花叶妖娆,整盆看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泊,就像朝雾其人。
杨枝先前出入蓬莱阁,与她打过数次照面,可二人连点头之交都不算。然而此刻,看着那盆绿菊,她忽然生出一种沧海无尽的悲凉感,她能感觉到朝雾的脉搏在剧烈跳动,呼吸也渐急促,几乎是未经思考的,她定定应了个“好”字。
朝雾眼底露出一点欣慰,一口血漫上来,她强咽了下去,唇边还是溢出粘腻的鲜红,眸光忽然飘远:“我这一生,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为谁,没有前路,没有退路,只有……死路。秋兰死后,我才明白,还有一样东西比冬夜更难熬,叫无尽……我以前觉得,在意,牵挂,这些都是再缥缈的东西,哪有金子有用。可秋兰死后,我发现这世上当真没了在意我的人,那感觉就好像被折了翅的鸟,拔了根的树……我……”她喉咙里又漫上一口血,这一回,她却没有去咽,任由那血染透前襟:“我……我想再求求二位……也将我…葬在城外那片槐林……”
一碧如洗的天空飞过一只孤鸟,孤鸟发出尖利刺耳的鸣叫。
杨枝觉察到自己手下的身体一僵,那原本明亮眸光一刹那失了焦点。
“好。”
这回是柳轶尘应了一声。
天地高远,那孤鸟转瞬不知去向。
大理寺的从人很快上来,将朝雾的尸体抬了下去。蓬莱阁还未开门,此际只有才睡醒的花娘站在各自门前,一脸惊恐。有一名龟奴大着胆子在朝雾房前跑过,腿脚都打了结,在楼梯口差点没滚下去。
蓬莱阁短短半月死了两个人,老鸨许妈妈愁的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一边啐骂一边躲避,生怕沾了一点晦气。
只有秾烟迎上来:“官爷,这、这是怎么了?”
杨柳二人从房中出来,柳轶尘道:“秾烟姑娘,可否借闺房一用?”
秾烟道:“自然是行的,大人随奴过来。”
到了秾烟闺房前,柳轶尘却不进去,站在门边道:“杨书吏要在这歇息一会,烦请秾烟姑娘照料。”
杨枝一懵——我何时说要歇息了?
“大人……”
“我一会还要却别处办事,不方便带着你,也不能送你回去。”柳轶尘道:“你就在此歇一会,我办完事来接你。秾烟姑娘有不少问题,你也可以解答她。”
杨枝还要说什么,转眸瞥见秾烟眼神:“那……好吧。”转身进了秾烟房中。
柳轶尘这才道:“秾烟姑娘借一步说话。”
秾烟随柳轶尘走到拐角处,柳轶尘掏出一块碎银:“烦请姑娘为她点上安神香。”
秾烟在风月场中打滚,立刻反应过来,笑道:“大人的银子我不能收,但大人放心,我会照顾好书吏。”折身要走,却又想起什么,含笑问:“大人昨晚……喝汤了吗?”
柳轶尘微微一怔,面上不自觉涌上绯色,欲盖弥彰地侧了侧身,背起手:“汤?什么汤?”
秾烟掩起团扇,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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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向晚,倦鸟归林。
京郊的“加官进爵林”前,一身着华服女子正在祭拜。身侧的篮中除了水果香烛,还有一盆未放的菊花。
女子眉眼盈盈,身姿袅袅,正是蓬莱阁花魁秾烟。
秾烟素手将面前的泥土挖开,一边将那菊花移植过去一边道:“我都听说了。你何必寻死,你又没亲手杀那方濂,大不了牢底坐穿就是,我往后给你送饭。以后啊,要给你烧点吃的用的,还得来这城外。”
“我听人说你喜欢菊花,我去花市给你买了一株。你知道的,珠啊钗啊的我内行,这些玩意,我实在是挑不来,要是开的不好,你就凑合看看,在底下还能一边看一边骂我草包,解个闷子。”
“其实我也晓得你去扮鬼不是为了救我。”秾烟笑道:“不过你确确救过我一回,你自己大抵都不记得了。那一年我被卖来蓬莱阁,被许妈妈打了个半死,不给吃不给喝,是你随手丢给我一块糕饼,告诉我,‘活下去才有意义。死了的贞洁烈妇,那是石头。’我都记着,可你怎么想不开了……”
“你知道方濂为何打我,有一回他喝醉了我问,他说当年婉娘与他私奔,两人被抓回来时,那些人便是那般打她二人,他永远记得婉娘那不声不响的倔强神情。他说,那是他一生第二痛的时刻——第一痛是听到婉娘没的消息时。他恨自己护不住婉娘,但那却也是他一生最快活的时刻,他看着婉娘坚定的眼神,明白有这么一个人矢志不渝的为他追随他,他觉得什么都值了……后来他再打时我便不声不响,我越是不哭不闹,他越是兴奋……”
“他们这些人,自己受了践踏,便要践踏不相干的人报复。方濂如此,那个贱妇如此,傅凭章亦是如此……这世道混沌龌龊,你我这样的,性命不过是芥子浮萍。如今你也走了,我更不知该往何处去。不过我这人贪生,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念想,且让我再走走看看,指不定哪日走累了看腻了,我也来陪你。”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个案子还有一些疑惑没有解开,第三第四个案子还会再回来提到这里的一些问题~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MUA~
第三十二章
杨枝在秾烟房中饱饱睡了一觉, 柳轶尘直到傍晚才派人来接她。
短短几日,方濂案就破了,太子喜上眉梢, 来大理寺中坐了半日, 还干脆用过了晚饭。
晚饭有一条新鲜鲈鱼, 太子吃时快活,吃毕却嫌身上沾了腥气。
郑渠立刻会意, 忙命人烧好热水, 引他往浴房来。太子畅快沐浴后才打道回府,走前还跟郑渠笑说:“让你们柳大人把这浴房改回去吧, 往后孤就不上你们这沐浴了。让那柳敬常再诓孤, 打这几日地铺, 他也算是受到教训了!”
郑渠做作装出吃惊的神情:“殿下怎知……”
太子高兴地一敲折扇:“你们当真打量孤是个瞎子吗!”
“不敢不敢!”郑渠半佝着身子,连忙道:“殿下火眼金睛、微察秋毫,臣等岂敢诓瞒。”
太子十分受用,快活走了。然没过两个时辰, 却又折返回来。
不待人引, 直奔浴房。片刻之后,浴房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随从欲破门而入,却被太子一声“不许进来”拦在门外。
“殿下, 你、你没事吧。”领头的不放心地问, 已赶紧差人去请了柳轶尘与郑渠。
“孤没事。”太子声音沉定,却有种在极力压抑的感觉, 可这压抑的, 还仿佛并不是恐惧。
而几乎在太子开口的同时, 浴房中传来“嗖嗖”两声, 灯烛应声而灭。
这……怎么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殿下!”
“孤说了没事, 你、你们都走远些!”
“殿下!”
“不走远,孤要你们脑袋!”太子声音隐约压着一丝愤怒。
随从不知所措,只好茫然退到院中,等大理寺两位主事来再做定夺。
杨枝提着水桶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奇异的一幕,东宫侍卫俱守在院中,却皆拔刀向着那扇浴房的门,严阵以待。
柳郑二人从另一边回廊过来,与杨枝在浴房前相遇。
室内似听到脚步的窸窣声,立时传来一声太子的怒吼:“孤让你们退下没听见吗!”
三人连忙退到院中,柳轶尘见杨枝手中提着桶,皱眉问:“你提桶作甚?”
杨枝道:“黄成听说大人这浴房要拆了,想拆之前好好享用一回,拉了我过来陪她,方才又嫌水不够烫,让我再去打一桶过来……”
“黄成?”柳轶尘凝眉:“这么说是她和殿下在里面?”转向东宫侍卫的领头:“方才可曾听到什么人声?”
领头道:“只、只听见一声女子尖叫……”
柳轶尘眉心越敛越重,下一瞬,只见他大跨步穿过庭院,走到浴房门边:“殿下,微臣有要事禀报!”
浴房内沉寂了片刻,大门霍然从里面打开。太子铁青着一张脸:“何事?”
“京兆尹府移文过来,说想将方公子的案子与方大人案并案。”
“并案就并案,这点小事你们大理寺决断就行了,问孤作甚!”太子神色不豫,嘴唇平直,整个人仿佛糅杂着兴奋与愤怒,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柳轶尘眉眼微抬,不经意间向浴房觑了一眼,黄成并不在跟前,屏风之后却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柳轶尘掀袍一跪:“殿下,黄成擅用殿下浴房,是微臣管教不周,微臣愿领处罚。”
太子冷冷觑着他:“柳敬常,你可知她与孤有什么过节?”
“无论她如何冒犯了殿下,微臣都甘愿代她受罚。”柳轶尘道,声音清清冷冷,平平正正。
太子怒气已将冲破头顶,袍袖一挥:“她的过,你代不了。”又向院外吩咐道:“来人啊,将黄捕头绑了,带回东宫!”
柳轶尘又开了口:“敢问殿下,黄成所犯何事?”
太子冷冷一笑,转身指着那屏风,道:“你犯的何事,你敢说吗?”又转向柳轶尘:“柳敬常,你几次三番欺孤诓孤,孤都饶过了,是看在你有几分才华的份上。但我朝有多少才子,又岂你一人!”
“……你要知道,这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你,是我李家的朝臣!”
此言一出,庭中郑渠微微一惊——太子性子温和端厚,鲜少以身份压人。这一回,恐怕是真动怒了。
郑渠连忙小跑过来打圆场:“殿下,黄成与柳大人情分不同寻常,她父亲临终前将黄成托付给柳大人,柳大人口不择言,也是一时情急。”
“好一个一时情急!”太子冷笑,怒指侍卫领头:“你,过来!”
领头眼见着面前这个烂摊子,本想摸鱼袖手一回,等才冠京都的柳大人解决了,再过来意思性露个脸,没想到冷不防被点上名,只好连滚带爬着过来蹚浑水。
他一到跟前,还未动手,太子忽然拔出他腰间佩刀,架在柳轶尘脖子上。
泠泠月色不知何时洒到了阶前,照的那刀刃处有银光浮动、寒芒毕现。
“柳敬常,你若是阻孤,孤大可以现下就砍了你!”太子冷道:“父皇也不过关孤几日。”
刀刃加身,柳轶尘却岿然不动:“殿下不能带黄成走。大理寺掌天下刑狱,不能任由殿下无由将寺中人押走。”
太子眸光越来越冷。下一瞬,寒光一动,太子当真挥刀向柳轶尘项上砍去。“殿下!”杨郑二人俱是一惊,急声尖叫。
黄成登时从屏风后转过来:“我随殿下走。”
话未落,刀刃在柳轶尘项上一掠,却只掠下他耳畔一缕青丝。
太子一哂,倨傲道:“孤的刀是禁军统领庄渭亲手教的……今日且留你一条性命。”
“黄成!”柳轶尘轻喊,眉间凝成一道川字。
黄成衣衫凌乱,只中衣是完好的,外裳却是披在肩上。她一只手将两肩衣襟往中间扯,遮住若隐若现的中衣。
她大概才从浴盆中出来,青丝还散在脑后,湿漉漉的,仍滴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