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人和牛在田里春耕劳作。邱天猜想家里那三位“挣工分”的人极有可能也在那儿,虽距离不近,可她仍不自觉猫下身子,匿身在长草中往前走。
朝西走了几百米,又顺着田埂朝南直奔渡口,其实她本不知道渡口的方向,只因看到一艘停泊的船,便觉得那大约就是渡口了。
果然,距离渐近,她看到恩赐小小的身影正迈着轻快雀跃的步子向她奔来,还没走近,声音就先飘了过来,“妞妞!货郎来了!货郎来了!”
货郎?
邱天好奇的目光越过恩赐蓬头乱飞的发顶朝朝河边渡口看,船上正走下一个瘦高修长的人,担子被放下,他闲适直立的身影融于远山和水天之间,像极了水墨画中的剪影,虽只是浓淡墨色寥寥数笔的挥洒,却极具写意。
恩赐从旁经过,筐子丢在一旁,邱天从惝恍中回神,却见恩赐顺着田埂一溜烟似的继续往前跑。
邱天冲他的背影喊,“你干嘛去?”
“回家拿破铜烂铁!”
“拿那个干嘛?”
恩赐没答话,仿佛有极要紧的事要办,撒丫子跑得飞快。
邱天低头看看被他丢在地上的筐子,里面大半筐草,沾着露水,沁出草香。
“小妞妞,借过一下。”
一道清润的男声,像耳边拂过一缕夹带露水的风。
邱天大学修新闻专业,因才思敏捷成为佼佼者,又因嗓音条件卓越,多次被学校推荐参加主持人大赛,参赛者不乏全国各地的优秀苗子,是以她听到过很多磁性悦耳的男声,然而今时今刻,过尽千帆的耳朵却轻易被一个乡野男人的声音吸引。
她转头看去,不由愣神。
刚才那道剪影已经从画中走出来,右肩挑着担,前后各有一只陈旧木箱,看上去沉甸甸的,以至肩上的扁担被压出微微下坠的弧度。
须臾间邱天眸光再度聚焦,眼瞳却倏忽一颤。渐渐走近的人,五官清晰而具体地映入眼中。
男人浓眉下是褶皱很浅的内双,眉眼间有着与生俱来的凌厉冷感,他鼻梁山根高挺,平添几分硬朗,往下是极为标准的M形唇,不笑时唇角平直愈加显得冷厉,然而笑起来却是融化春雪的样子。
客观来说,这人的长相是极具高级感的英俊,可令邱天惊异的不是他出众的样貌,而是源于一种莫名玄奇的熟悉感——
她一定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此时货郎已经走到近前,正眼含浅笑垂眸看着她。
邱天回神之间心里一慌,下意识后退,脚底一滑险些跌进田里,待货郎伸手搀扶的瞬间才堪堪稳住身形。
货郎尚未触及的手便又收了回去,笑着说,“小心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这一滑,邱天心跳有些快,她抬眼打量货郎,发觉自己的头几乎仰成了九十度。
这人好高啊,目测至少一八五,这个年代长到这么优秀的身高属实不容易。
结合他的身高,再看他肩上的货郎担,便觉得这造型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极不相符。
货郎被她盯着看了好久,终于抖着肩膀笑出声,“小妞妞,你咋这么看着我?”
邱天一窘,忙撇开视线,“这名字土死了。”
“什么?”
“没什么。”事实上“妞妞”这名字在这个年代还真算不上土,“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叫妞妞?”
“刚才我听那个男娃子这么喊你,咋的?你不叫妞妞?”
邱天觉得也没必要跟他解释太多,“小名叫妞妞,上学了就会换个别的。”
货郎便又笑了,声音清澈而低沉,让她无端想到那浅滩里清冽的水。
“你笑什么?”
货郎笑意不减,“小娃娃说话跟个小大人似的,怪有意思。”
“……”切,本姑娘二十三了好吗?
咕噜——
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邱天尴尬极了,佯作镇定撇头看向远处,田里耕地的牛走得很慢很慢,拉扯着她眼下的窘迫。
在尴尬的沉默中,货郎温和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女孩红晕的脸上,笑问,“这是……没祭拜五脏庙?”
邱天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揉肚子,心想幸好本姑娘现在不是34D大美女,不然多丢面子?
她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为自己挽尊,肚子又不合时宜“咕噜”一声。
“……”
货郎忍笑放下担子,弓身打开一头的木箱,从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浓郁香甜的桃酥味随即飘出。
邱天盯着货郎手中敞开的油纸包,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口腔中分泌着过多唾液,令她不由吞咽一下。
货郎笑了笑,拿出一块桃酥递过来。
邱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动作。
货郎蹲在面前,两人视线平齐,他的手朝前递了递,轻声说:“吃吧,甜的。”
他的笑意始终温和。
邱天心中一暖,倏然感受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慰藉。眼前的男人分明陌生,却又依稀面善,让向来警惕的她生不出哪怕一丝防范心。
且她是真的饿了,不自觉伸出手去。
“谢谢。”觉得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感动,又补充一句,“我以后一定报答你。”
货郎瞧着她一脸认真的表情,忍俊不禁,“行,我等着你报答。”
邱天和货郎一起往村里走的时候,远远看到顺着田埂一路狂奔来的恩赐。
待他终于跑到面前,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直直向货郎递过去,气势磅礴一句吆喝:“我要换糖!”
邱天注意到他手中拿着一管干瘪瘪的牙膏皮,黄底红字写着“中华牙膏”。
牙膏皮……换糖?
她匪夷所思看着恩赐,心说这摆家家酒呢?
谁知下一秒,货郎竟放下担子,真的从木箱里取出几块糖交到恩赐手上,与此同时接过牙膏皮,顺手放进另一侧的箱子里。
这波操作下来,邱天倏忽想起自己还真从报纸资料中看到过相关信息。
七十年代是计划经济,物资紧缺匮乏,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想要的东西,计划物资还需拿票作为凭证,于是粮票、油票、布票等各种票应运而生,而且北角村大队连供销点都没有,想在正规渠道买东西,还得跑去别的大队。
由此,货郎的存在价值便体现出来了,他们走街串巷,以物易物,一些供销点里需要整包买的东西,在货郎这儿却非常灵活,且家里有什么牙膏皮、长头发、破铜烂铁之类的玩意都可以换些小商品。
这个年代不允许个人生意,但还是鼓励农民家庭养家禽家畜的,也允许养殖户买卖过剩的农副产品,不被允许的是无正当职业的人从农民手里低价收购之后自己再去高价倒卖。
货郎的“流动作业”虽与这两种情况皆不相同,可在菱源乡却是约定俗成的存在,看这货郎的受欢迎程度便可知晓——
一到村口,立马有众多孩子媳妇向他簇拥而来,有些人甚至奔走相告,吆喝着亲戚妯娌的来找货郎换东西……
邱天渐渐被挤在人圈外,饶是对这种商业形式极为好奇也不敢硬往里挤,此时的她又矮又瘦,丝毫不敢靠近这些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妇女同胞们,只能吮着手指上的桃酥渣,眼巴巴看着身形高大的货郎被大姑娘小媳妇围在中间。
不过这热闹且欢乐的互动怎么有点眼熟?
想起来了,娱乐新闻常刷到的内容,男爱豆……和他的女粉丝。
还别说,这货郎的颜值堪比爱豆。
第3章
邱天家离村口不远,闲来无事便一直围观货郎卖货。
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种声音,特别是女人聚集的村头巷尾,这一上午的信息量可够大的。
热闹散去的时候,邱天已经搞清楚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这是1970年的菱源乡北角村生产队,这个年代村子通通叫生产队,有的村子人多地多,分成几个生产队,而北角村人少地也少,便统编为一个生产队。
村后的山叫北角山,村前的河叫菱角河,河边是农田,土地肥,集体种植水稻、小麦之类的粮食作物。
山前也有零散的农田,旱一些,分给各家各户做自留地,因土地肥力不够,有些人家干脆荒废着,有些则开了荒,种些土豆、红薯、玉米之类旱地作物。
邱姓在北角村不算大姓,邱家人却颇为有名。只因兄弟三人各个人高马大,一眼看去使不尽的男子气概,可如今看来却是一副香火不济的光景。
老大邱东山早年丧偶,一个孩子都没有,如今四十好几还打着光棍,和亲妹子邱菊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宅子里。
老三邱南山眼看二十六了都没说成亲,家里没老的催,他自己也不着急。
老二邱北山倒是早早娶了妻,结婚后和他老婆刘爱花也没歇着,恨不得三年抱俩地生,可越是求子心切,反而越掉进了闺女窝,头几个都是女娃子,眼看快断了念想的时候,才得恩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此时农田里是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村子里却有些冷清,货郎到来时热闹的潮水短暂引向村口,货郎走后媳妇姑娘们便又回地里劳作,村口便再度沉寂下来。
孤冷感油然而生。
邱天像丢魂一样坐在家门口,两个世界的信息量快把她头挤炸了。
穿来之前,她和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组队翼装飞行,坠落时虽尽量护住头,可难以抵抗重力加速度的作用,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便是今日的光景——她成了七十年代的村庄里一个七岁的乡下妞。
邱天从三妮桌上的镜子里瞧过自己如今的样貌,说实话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幼年时很相像,只是气质差了一大截,而且黄瘦孱弱,跟个可怜虫似的。
父亲邱北山日常不爱言语,可发起怒来却极为火爆,早上她已经见识过了。
母亲刘爱花,泼辣凶悍,极偏爱邱恩赐,就差把“重男轻女”写在脸上。她极不待见原主妞妞,很少给好脸色。
大姐学名邱玉珍,今年刚满十七,没读完初中就下学操持家务,去年才进生产队。
二姐邱玉珠,十四岁,在慢道中学读初中,听说学习不错,只是性格不好,一副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高傲劲。
三姐邱玉环已经十三岁,仍在读小学,听恩赐说她成绩不怎么样,连蹲了两级。
恩赐,一听这名就是个宝贝疙瘩,可不是吗?全家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传宗接代的香火。
这么一对比,邱天便更加明确自己在这家里的地位,不说别的,家里五个孩子,只有她没人给起个像样的学名。
妞妞妞妞……像谁家养的宠物狗。
很快到了傍晚,除了货郎给的那块桃酥,邱天几乎没吃其他东西,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恩赐不知从哪里掏来几个鸟蛋,从火堆里煨熟了给她吃。邱天没心思多想,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
恰好三姐放学回来,还没进门就看到邱天快速咀嚼的嘴,她扬声问,“偷吃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