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才来过吗?”她脱口而问。
陆丰年挑着货郎担却仍走得格外轻松,笑道,“咋的?不欢迎?”
邱天心说要是不欢迎我能费劲扒拉鼓捣这玩意?嘴上却几分熟稔地指挥着,“哥,麻烦帮忙把那块石头递过来。”
倏忽想起陆丰年挑着货担,又改口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然而葛顺已经极有眼力地捡起石头走了过来,又顺手帮忙摆在合适的位置。
陆丰年也紧随其后,放下货担蹲在旁边,似笑非笑跟葛顺来了句,“咋还抢我的活儿?”
葛顺瞪眼,“你的活儿?没听妞妞喊我哥?妞妞跟我熟着呢。”
“你可要点脸吧,妞妞喊的是我。”
“哥帮妞妞搬的石头,”葛顺冲邱天眨眼,“你说是不?”
邱天就这么被俩人同时盯视着,略显无语又莫名想笑。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不对,这俩人本来就是少年,幼稚程度不相上下。
“你俩都是我哥,”她谁都不得罪,转移话题问道,“怎么今天是你俩一起?”
“顺子去北洼村办事,”陆丰年说完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便对葛顺说,“你还不赶紧走?”
葛顺答应着起身,“我办完事还用在北洼村等你不?”
“不用,我今天不去北洼,天黑前得家去。”
葛顺若有所思地点头,“也行。”
葛顺离开后,邱天跟着陆丰年来到石碾旁,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光顾。
“我们大队的人可能不知道你来了,我去帮你招揽一下?”
陆丰年不在意地笑,“不用,反正我也不去远地方,多待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邱天想起刚才他说天黑前得回家,便问,“你以前出来卖货,晚上都不回家吗?”
“不一定,走得远了就不回。”
邱天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他露宿街头的画面,“那你……住哪儿啊?”
“住村民老乡家呗。”他突然挑眉看她,“你不会以为我睡在大街上吧?”
邱天一愣,心道我表现那么明显吗?
“没有。”她清了清嗓子故意刺挠他,“人家乐意让你去住?”
“有啥不乐意?我又不是白吃白住,哪次临走不给人留好东西?”陆丰年笑意疏朗,语调不无得意,“人都争着请我去家里。”
邱天又忍不住发散联想,脑海中浮现一大帮小媳妇大姑娘扯着娇娇俏俏的陆丰年往自己家拽的画面。
画面人为掐断,她不由皱了皱眉,猜想没准儿现实跟她想象中的差不了多少。
“还真是不矜持。”她小声嘟哝一句。
“啥?”
“……没啥。”她不自然地撇开眼。
没一会儿陆续有人过来买东西,邱天便去找杏花和栓子玩去了。
她自以为陆丰年借宿老乡家的事已被抛诸脑后,然而夜半沉睡中却无端发梦。
梦中画面比她白天时的想象更加真实几分,一众莺莺燕燕拉扯着陆丰年,更匪夷所思的是徐梅和于丽华也在其间,俩人拉扯得最起劲。
突然大伯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指着陆丰年凶神恶煞地喊道,“你要是敢住她家,老子剁了你!”
邱天猛地惊醒,盯着黢黑一片的虚空发了好一会儿呆,思维渐渐从混沌到清晰。
去老乡家过夜……老乡家若正好有个年龄相当的女孩……言情剧不都这么演的吗?
邱天烦躁地闭上眼,可是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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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修水渠规划开始执行,大队陆续拿出人力分配方案,首当其冲的是大队的青壮年劳力,邱北山和邱南山也在其列,其次是本知青点的知青。
考虑到北角村大队人单力薄,乡里又从大槐树村大队调来一拨壮劳力。
邱天和恩赐、栓子早起去采集槐叶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喊着号子上山的劳力们。
水渠起点从菱角河中上游开始,在北角山东侧建泵水站,通过架起的水渠将水引到北角山南侧,那里的荒地陆续被开采出来。
女知青的任务便是开荒。
然而奇怪的是,几天下来却没看到米兰的身影,及至轮到邱天来给爹和三叔送饭才知道,米兰被分到重劳力这边了。
大太阳底下,米兰纤细的身体混在男人堆里抬石头,对比强烈以至刺眼。
这画面直接令邱天上头,心想这不是欺负人吗?
邱天不是女权主义者,可她知道基因和染色体决定了男人和女人的优势领域自有差别。像这种重度体力活,无论出于体力耐力考量,还是出于人道主义,都不应该让一个柔弱的女人来承担吧?
更可气笑的是,三叔竟然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白瞎了她先前还认为三叔有英雄救美的风范!
邱天气不打一处来,脑门一热,抬脚朝米兰走去。
后者正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抬头看到她,一时毫无反应,半晌才道,“邱天来了,”留意到她手上提的饭兜,又问,“来送饭?”
近处打眼,此时的米兰更显狼狈,向来干净妥帖的发辫上沾满尘土,看上去灰扑扑的,而原本白净清透的脸晒得通红,亦是满面尘埃。
邱天心里极不是滋味,想都没想就把手中的饭朝她递过去,“给你吃吧。”
邱北山正好过来准备吃饭,听到这话脚步一滞,皱眉问,“我跟你三叔吃啥?”
自打开始修水渠,这兄弟俩被分到一处地方,邱东山主动提出兄弟俩搭伙吃饭,邱南山便干脆交了些粮食给二哥家在,自己乐得吃现成。
见邱天仍倔着头默不吭声,米兰赶紧把饭兜推开,“不用了,我一会儿回知青点吃。”
不远处,邱南山放下工具走了过来。
邱天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筋搭错,还就倔上了,仍对米兰说,“就给你吃。”
米兰自是不解又无奈,下意识看向邱南山,邱南山惯常的敛眉冷目,话少起来像一尊雕像,她叹了口气,又看向邱北山,嗫嚅道,“那个……”
“你先吃吧。”邱南山的声音。
“什么?”米兰怔住。
邱南山没回答,却转而对邱北山说,“她吃不了几口,吃完咱俩再吃。”
邱北山虽有些不解,可也没啥意见,兄弟俩便又去另一边干活去了。
米兰推脱了一阵,敌不过邱天的拗劲,便掰了块饼子夹上菜小口吃起来。
邱天坐在一旁四下看了看,没见白敬民的影子,“白老师怎么没在?”
米兰身形一滞,勾起的唇角却像在苦笑,“他分到别的地方干活。”
邱天假装没看破她的失落和萧索,默了默,极为突兀地说了句俏皮话,“米兰姐你真好看。”
谁知米兰唇角的苦笑痕迹愈加明显,“好看不当饭吃,尤其是……身不由己的时候。”
邱天心中一紧,她明白米兰的无奈和痛苦,美貌易于锦上添花,却难以雪中送炭。生不逢时的美貌有时甚至是招致祸患的信号。
两人一时沉默。
邱天的沉默是假装自己听不懂,米兰却是觉得自己不该跟孩子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
天空乱云飞渡,一阵风过,仍是燥热到令人窒息的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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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莫名其妙的憨勇,过后自己都匪夷所思,晚上吃饭时果然也难逃邱北山的逼问,“你今天咋回事?抽啥风?”
邱天虽满腹道理,但觉得跟邱北山说道不清,便小声咕哝一句,“怎么让一个女知青干这么重的活儿呢?”
邱北山眉头紧皱,“她自己要干的,撵都撵不走。”
邱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从未想过答案竟如此始料未及——米兰自愿干最脏最重最累的活儿,脱离其他知青,甚至脱离白敬民……
倏忽之间她想起谢红排挤米兰说过的话,又想起米兰孤身一人的处境,顿觉心寒不已。
第39章
两天后邱天听说了一些关于米兰的事,她愈加理解了米兰的处境,以及她被裹挟在时代罅隙中的抗争和坚持。
开学在即,邱天收集槐叶的任务还差一大截,北角村的槐树与临近的大槐树村相比属实不算多,也不知学校为啥要布置这样的任务。
清早,邱天带着恩赐和杏花、栓子一起去北角山,那里西侧山脚下的槐树长得茂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们还专门带了长杆和镰刀。
来到山下,栓子将镰刀牢牢绑在长杆顶端,然后慢慢竖起来,镰刀便能轻易够到槐树上端的枝叶。
邱天和杏花照着这法子也将自己带的镰刀绑好,随后手缓缓移到杆子末端,仰起头,小心翼翼地伐槐树枝。
夏天的清晨,太阳早早就发散热量,几人动作越来越上手,没一会儿就收集了一大堆。然而饶是这些仍不够,叶子晒干了肯定缩水。邱天说不能光逮着这几棵树祸祸,提议再往西边走一段,换个地方伐。
四人便拖着长长的镰刀“唰唰”顺着山脚往西走。一直走到还没开荒的地方,草长得很高,荒地旁边恰有三棵槐树,他们便摆开阵势开始伐槐树枝。
一群女知青和几个脸生的男社员在不远处除草,有的用镰刀割,有的拿?头刨,还有的干脆徒手薅。
邱天往那些人身上随意一打眼,看到谢红也在用镰刀割草,她的镰刀似乎钝了,割得有些费力。
徒手薅草的社员正薅得心烦,看到几个孩子手上的镰刀,活像狼见了肉。
“小孩,镰刀借给咱用用呗?”
四人中就恩赐闲着,回头打量那个社员一眼,问,“你是我们大队的吗?我咋没见过你?”
“我们是乡里分来帮忙的,为你们大队做好事,你借我镰刀用也是应该的。”
邱天举长杆的动作顿了顿,她不喜欢这人请求帮忙还理所当然的说辞和态度,更何况这人还有些死皮赖脸的气质。
“镰刀借你可以,但得等我们用完。”她冷淡地说。
借镰刀的人明显一愣,与此同时有知青认出她来。
“这不是北角小学唱歌特好听那小姑娘吗?”
“还真是!”
“叫邱天是不?小百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