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个头,赶紧走!”徐国艳倚在门上骂。
屋内的几个女人互相对视几眼,就跟触到了某根共同的神经似的,突然同时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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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所在的寝室一共就四个人,且她们同是新闻专业,平时出入作息基本能同步。
除了伍秀华,她有家有孩子,一周总有个两三天是不归宿的。
后来邱天才知道徐国明是比她们早半年入学的77级新闻系学生,算是她们的学长,是以平时偶遇的机会不算少。这个徐国明每次见到她眼神都跟放光似的,还总是妹妹长妹妹短,弄得邱天很是无语,人前人后没少给他脸色看,时间长了,她竟然落了个“小辣椒”的名声。
伍秀华和冯小英替她叫屈,邱天却觉得没什么不好,形象树立得泼辣厉害些,声名在外能免受不少骚扰和欺负。
在给陆丰年的信里她特意把这事当做一个笑话讲给陆丰年听,然而书信通讯没有即时互动性,等到收到回信,她都觉得这事显得索然无味了。
两人的互动可谓实实在在的隔空,不仅隔着时间也隔着空间,想密切都密切不起来。在来往的信件中邱天知道陆丰年是真的很忙,加上冬日临近,北京的蔬菜供应主要靠外部调剂,他就更忙了。
邱天自然也忙,专业方面她要适应这个时代的节奏,还要不断调整自己先于这个时代的认知。
这一年,《新闻播报》开播,和邱天与陆丰年之间的通信一样,由于新闻内容主要是各地方台寄送来的,新闻到了央视就成了旧闻。更何况此时电视普及程度很低,人们获取新闻的方式更倾向于报刊和广播,电视新闻的滞后常常鲜为人知。
在邱天的认知里,新闻没有时效性怎可能称之为“新闻”?
再说内容,正式版新闻本就只有四条,还几乎被各种开会和讲话占据,并且一些索然无味的生产报道还特别多,一个村子修水利、一座厂子搞卫生都能播个几分钟……
总之,百废待兴的时代,《新闻播报》只具雏形而缺少革新,一切都还在摩挲中发展。
邱天懂得其中的迷茫和抉择,她现在能做的只有静心学习,这也是她擅长的事,因此轻而易举便能拔得头筹,且是断层式的头筹。
很快,邱天就成了新闻系的佼佼者,老师眼中的好苗子。
机会向来更容易垂青优秀且勤奋的人,隔年新闻部要求北大新闻系挑选几个出类拔萃的学生去筛选各地送来的新闻,这对于新闻系的学生来说显然没什么难度,但能在这种级别的单位中获得工作机会是非常难得和值得骄傲的。
邱天毫无悬念获得推荐。
同被推荐的还有徐国明,以及另外一个77级新闻系的女生,名叫周敏的。
邱天一听说同去的还有徐国明,心里便有些膈应,有点想打退堂鼓,可转念再一想,这事关系到自己的前途,没必要为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男人放弃摆在面前的机会,于是便暗暗忍了。再说了,那么严肃的场合,晾他也不好意思胡咧咧。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在该严肃认真的时候这个徐国明竟然还算靠谱。
各地送来的新闻数量很多,且质量参差不齐,邱天他们三个要从中挑选出最有播报价值的。
邱天主要从新闻专业的角度来筛选,她认为其中绝大多数新闻都过了时效性,完全没有播报的必要,另外千篇一律的内容也没必要重复播。
可是那个叫周敏的女生却与她完全相反,挑出来的尽是些什么什么会议、什么什么讲话,基本就是“他说……他指出……他强调……”之类的。
“这样的新闻典型地大而化之,老百姓是不爱看的。”邱天试着说服她。
“你咋知道不爱看?”
“这不是很明显吗?”邱天直接问她,“平心而论,你爱看这样的新闻?”
“……爱看啊,领会会议精神,不断学习进步!”周敏皱着眉显得义正严词。
邱天叹了口气,几分无语,“那你说说你学习到什么了?”
周敏翻着手中的一沓新闻,吭哧了半天也没吭哧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但是,现在新闻里常播的就是这种新闻啊。”
“现实确实是这样,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邱天顿了顿,继续说明自己的理由,“电视普及率本来就低,若是抓不住有限受众的眼球,那电视新闻恐怕会越走越难。”
周敏咬着唇不说话,半晌,转头问旁边的徐国明,“你倒是说句话,你怎么想的?”
徐国明面无表情地扒拉着这些新闻稿,手指叩动几下,思忖道,“邱天说的对,我们不能忘了做新闻的原则和初衷。”
周敏一愣,眼眶倏地红了,“你……”转而又看邱天一眼,“你们……”
徐国明又补了一刀,“反正我家一看到这种讲话开会的新闻立马换台,没人爱看这玩意。”
周敏双唇颤抖几下,抓起新闻稿就往外走,“行,那就让主任评一评,到底该播哪些!”
第58章
周敏一个人去找了冷主任,没一会儿就得意洋洋地回来了,她目光轻扫邱天,阴阳怪气地说,“成绩好又怎样?书读多了容易走入本本主义的极端。”
听听,连本本主义都出来了。
邱天不由冷笑,她知道周敏是靠关系才来的新闻部,可人家此时说话的腔调,倒真有几分评论家的自信。
“等你读到足够多的书再评判别人也不迟。”她左手抱右臂站在周敏身前,右手食指在自己耳朵上方的位置轻点几下,淡笑着说,“成绩好不能怎样,但至少能证明我脑子好使,不会毫无思考、人云亦云。”
周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邱天在讽刺她没脑子。
“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的聪明才智在前辈的经验面前算什么?《新闻播报》一直以来就是这么播的!”
“是吗?”邱天慢条斯理地点头,佯作思考似的评价道,“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是……经验主义呢?”
皱眉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徐国明原本并不十分关心播哪条新闻,可他瞧不上周敏这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且还是在邱天面前,他冷着声音对周敏说,“说事就说事,上纲上线就不合适了吧?”
周敏一噎,半晌才想起来反驳。
“谁上纲上线了!?她、她说我经验主义就不是上纲上线了?”
然而反驳没激起一丝水花,徐国明和邱天早就经走远了。
邱天拿得起也放得下,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本以为这事暂告一段落,却没想到, 第二天一早冷主任突然单独把她喊去办公室。
冷主任是直来直去的性格,上来就问,“没采用你选出的新闻,介意吗?”
邱天摇头,“不介意。”
“哦?”冷主任笑道,“一点都不介意?”
邱天神色如常地说,“没必要介意。”
冷主任打量她半晌,实在没从她脸上读出半分失落和挫败,他几分探究地笑问,“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邱天想了想,回答道,“那些新闻不是我采编的,我并没有为它付出任何辛苦和心血,如果非要说付出,也只不过是负责筛选而已,所以实在不至于感情用事,当然也不会介意。”
至于周敏,她的一时得志邱天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因为邱天知道,现在新闻传播的种种桎梏和不足,终究会在日后的革新中消弭。
来日方长。
冷主任还是第一次从如此年轻的脸上看到这么豁达的表情,他赞赏有加地打量着邱天,继而点点头道,“其实昨天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邱天一愣。
冷主任笑了笑,继续说:“你对新闻的坚持和认识让我很佩服也很欣慰,做新闻就需要像你这样有原则、有想法的人。”
邱天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他们三人昨天的争执竟被冷主任耳闻目睹。可是既然如此,为何他依然选用周敏筛选的新闻?而今天又偏偏把她叫过来说些肯定和鼓励的话呢?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冷主任点拨道,“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总要有一个好的契机。”
邱天歪头想了想,抬眸,对视间她从冷主任眼中看出几许期待。
她似乎懂了。
两天后,邱天破天荒接到一项新闻采编任务,让她调查城内住民冬日蔬菜需求情况,徐国明配合完成。
两人立马行动起来。
他们先做了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北京冬季的蔬菜同北方大多数城市一样,都是供不应求,且供应品种基本就是白菜、土豆之类,稍微好一些的可以配上点萝卜、洋葱,洋葱还不是本地的。
邱天留意到几位参与调查的阿姨提及蔬菜来源地——荣昌新地。在她们口中,那儿堪称北京城的“菜篮子”。
听到这个地名,邱天却愣了。
荣昌新地?
这地方与半年来她寄出的几封书信上的地址完全重合,邱天基本断定那就是陆丰年工作所在的荣昌新地!
心跳因这个几乎确认的猜想而一脉一脉加快,口中呼出的气体带着热度染灼了面前的空气,她下意识放缓呼吸,害怕那团白气泄露了自己的激动。
“我想去一趟,多方面了解一下。”她稳住情绪,平缓道。
“去哪儿?荣昌新地?”徐国明自问自答,随即思忖着说,“那得在郊区。”
“嗯,我知道。”
邱天语气淡然,心里却格外雀跃,荣昌新地,荣昌新地!她在心里一遍遍尖叫,那是荣昌新地,陆丰年所在的荣昌新地!
她知道,无论陆丰年在不在荣昌新地,出于调查的完整和全面性,她都一定会走这一趟,然而现在她确信陆丰年就在荣昌新地,如此一来,此行的目的,于她而言似乎又带上了某种私心。
她已经有半年没见陆丰年了,心底密而不发的惦念原本只是一个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点,此时却因心底一遍又一遍预演着即将而来的遇见,那个点变得无限扩大和具体,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她牢牢罩住,无法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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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和徐国明先后换乘地铁和巴士,路途不近,可一路畅通无阻,抵达荣昌新地时不过下午三点。
太阳清清冷冷斜挂在天上,北京的冬天又干又冷,郊区尤甚,且今天又刮着凛冽的风,一下车邱天就觉得自己几乎被冻透了。
“前面就是荣昌新地。”徐国明冻得缩着脖子,手根本不舍得从袖口里探出来,只朝着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邱天顺着方向看过去,远处是一片坐北朝南的普通农房,而近处却像一个空荡荡的菜市场,地上遗留的烂菜叶冻结在冷硬的地面上,几间平房立在空地处,显得形单影只。
“邱天妹妹,没想到这地方这么偏吧?”徐国明好笑地瞧她一眼,还是拿下巴指路,胳膊肘同时顺势往前带了带,“那几间好像是办公室,咱过去瞧瞧。”
邱天定定看着那几间平房,她有种直觉,陆丰年一定就在其中一间屋子里。
徐国明已经走出挺远,觉察到她没跟上来,转身立在原地大声喊她,“邱天妹妹咋不过来?”
邱天猛地回神,答应道,“就来。”说着小跑几步跟上去。
两人离那几间平房并不远,城郊的午后又格外安静,是以她清楚地听到其中一间平房传来开门声,那是上了铁锈的户枢特有的声响,嘲哳干涩。
邱天胸口一窒,脚步不由放缓,目光紧紧盯着那扇正在向外推开的门。她看到门内立着一袭橄榄绿,在如此灰败的冬天,那颜色显眼极了。
某一刻,她几乎不敢看向那个人的脸,眼神单单落在他的胸口处,军绿大衣敞开着,里面是同色常服。
是他吗?是他吗?会是他吗?
邱天心跳很快,莫名紧张。
视线一点一点往上,落在他的领口,他泛着青灰色的下巴,再往上,是他的唇——极为标准的M形,不笑时唇角平直显得冷厉,然而此时,他却是笑着的。
今天没有下雪,可感知的联觉让她分明听到积雪融化的声音——只因他浅浅勾起的唇角。
邱天的心跳开始不受控,而目光也不再受自己支配似的直接越过那道高挺硬朗的鼻梁,直视他墨色染就的眸。
与此同时,男人的声音轻而清地传进耳中,又顺着听觉神经直抵大脑颞叶,那里连接着记忆和情感,邱天脑中随之拼凑出无数画面——他顺着田埂向她走来,他在洪流中将她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