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绣不察,惊诧之余浑身僵直不安。
原来那个干巴巴的豆蔻小女长了一张轮廓温柔的鹅蛋脸,不曾修饰的柳眉柔美,琼鼻粉唇,尤其那张总是扬着笑意的眼眸,此时正神采飞扬的瞪圆了瞧他。
倒映着自己的眸子,是好看的桃花眼。
他挨得近,难得她没避让,于是连着她眼下浓墨的涟漪也看得一清二楚,更何况那玉脂般的俏脸。康熙竟有些模糊了原来的模样,心悸怀念那凝脂的手感,指尖轻轻的在脸侧游走着。
目光中的热度烧的人耳际微红,心跳紊乱的垂下眉眼。一杯颜色好,十盏胆气加。羞态难掩,更为她的素美平添一分青涩。
“皇上。”婉绣咬唇轻唤。
耳垂玲珑小巧,窝在指腹一片滚烫。
康熙更近了些,上面有着几不可见的耳洞,“说。”
殿中烧着淡淡沉香,细闻还有乳香,散在殿中让人精神舒缓。婉绣闻着近身来冷冽的甜香,隐隐有包裹吞没的气势,她细微的往后仰了仰,颇不自在道,“喝酒伤身,皇上可要吃些什么?”
“依你看,朕该吃什么?”
热气喷薄在脸上,清酒的呛辣冷冽像是又从喉咙里走了一趟,婉绣屏息,脑子里一糊涂脱口而出,“酒酿丸子?”
康熙呵笑,他端起酒杯将杯中一口饮尽,低头看着坐远的婉绣又点了点,“朕看是你饿了。”
“奴才不饿。”婉绣气短。
“过来。”
温吞了几下,婉绣又坐到了康熙的跟前,她手指缠着袖口,不等言语身子便翻转来,整个人扭到康熙的怀里,躺在了榻上。唇上附着一片灼热,婉绣只觉得忽的刺痛,像是有什么勾了一下,又没了。
俯身的人几分得意,“可好喝?”
“苦。”
躺下的人径直的说着,而后轻抿唇瓣,声音软糯,“还有点甜。”
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
康熙终是不再逗弄,勾着那衣襟盘纽处俯下身去。
夜色浓稠如墨,帘外月胧明亮,清风凉水,又像是云袖笙歌一舞难休。
婉绣只记得脚踝上被抚揉了一下,而后身上一轻。隐约着有人说话,直到一声留后,她才放心的闭上眼睛。
后宫的规矩颇多,但是康熙从不是那种听话的皇帝,尤其这样的私事上更是我行我素。故而婉绣被吵醒的时候,也才寅时两刻。
康熙起身喝茶,他着着中衣坐在榻边,手掌揉了揉肩头。
一人是醉了,一人是试探,竟然一起缠在长榻上眠了一夜。
说是一夜,其实也就两个时辰罢了。婉绣忍着哈欠,拢好衣裳坐起来,手掌落在康熙的肩头,“让奴才来吧。”
康熙转头,看着眼圈发红的婉绣,“醒了。”
“嗯。”
婉绣看了眼被牵着的手,又抬头看着窗外的沉色,“皇上可要再歇会儿?”
“不了。”
心里压着事,睡眠总是很浅,康熙昨夜已经任性一回,倒不如早些起来养养精神好些。他看着婉绣,直到她面色微红,方满意道,“昨夜”
“皇上?”
是门外上夜的太监,应是听到里屋的动静询问来着。
康熙到嘴边的话一顿,牵着的手摩挲几许,低声道,“等会有人带你歇息,晚些朕再叫你。”
“皇上,可是起来了?”
婉绣点头,她反手抓着康熙的一根手指,扯了扯,“说好了。”
康熙一笑,抓着她作乱的手高声道,“进来吧。”
显然皇帝跟前的奴才都是厉害的,康熙这样早时起来,很快宫女太监就捧着热水盅碗进来洗簌更衣。
婉绣出门的时候,王以诚也在外头站着。两人一个照面,他躬身行礼。
王以诚是御前常被使唤的太监,品级不高,却也不该和她行礼才对。
婉绣心底琢磨着,一侧的宫女同样如此,并笑着道,“乌雅常在,请跟着奴才走吧。”
乌雅常在?
婉绣脑子里有些混沌,她有些失措又有些高兴,俨然被康熙的青眼打的措手不及。但不论她怎么想,也不敢不要这份恩德。
身为常在,原来的院子定然是不能去了。小宫女领着婉绣走过了两个院子,直到一处从未来过的院子暗香榭。
暗香榭里的奴才早已恭候,婉绣一眼看了大概,只是她现在又困又倦,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其中一个尖下巴很瘦的宫女伶俐些,让人准备热水和浴桶。婉绣又吃了些点心,等到睡下的时候已经天明。
即便如此,婉绣还是倒头就睡。
再到醒来,已经是午后了。
婉绣伸着懒腰,察觉身子并不难受,但还是习惯性的养了一下。宫女上前帮忙更衣,婉绣看着那套蜀绣百褶裙,绣制的蝴蝶十分精致,她不由多瞧两眼。
从今日起,她也有穿衣打扮一等大事了。
“主子,方才太子的人过来了。”
婉绣抬眼看着这样乖觉的人,是那个伶俐的瘦脸宫女,靠近来似乎和她刚进宫的年纪差不多。做奴才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此人瘦成这样,婉绣忍不住的柔声道,“什么时候来的?”
“一炷香之前,说是太子寻您。”
“梳头吧。”
婉绣想直接过去,可是她的头发散乱的披着,索性等着宫女给她梳理。
梳头的是另一位宫女,圆盘脸很是喜庆,眼睛也圆圆的。行礼的时候,还忍不住瞧她一眼,满是好奇,“不知主子要梳什么头式?”
婉绣想起后宫里的那些发髻,奇形怪状的,许多还显老气。依着她的位分,本该越简朴越好才对。婉绣问道,“可会一字头?”
“会的,主子放心,奴才一定梳的好看。”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圆枣。”
婉绣莞尔,“你这名字可真喜庆。”
圆枣脸嫩,呵呵笑着更显的像个小孩,“是奴才进宫时姑姑取得名字,说名字甜点主子才喜欢。”
“你多大了?”
“奴才十三了。”
十三岁,正好是她进宫的时候。不对,满族人皆说虚岁,保不准还比她小。
人生真是讽刺。
来到这里的她一心讨得家人的喜欢,陪伴的丫鬟到底是自小长大的,尚且自欺欺人,不去想奴才们的辛苦。偏偏老天公平,让她也享受了几年的蜉蝣挣扎,如今转过头来自己还是奴役别人,而且是比自己年纪小的。只是有些东西到了骨子里,对这些她心里并不觉得别扭,使唤的十分顺手。
圆枣的手很轻,婉绣根本不觉得疼,“真小。”
“奴才不小,杏仁比我更小呢!”圆枣说着,还十分的得意。
婉绣一怔,只见沉默在一旁挑着首饰的瘦脸宫女道,“奴才叫杏仁,今年十一岁。”
十一岁那年,她和几个交好的姐妹一起夜话芭蕉听雨声,咿咿呀呀的附庸风雅来着,哪有杏仁的半分沉稳。
婉绣心里想着,面上不露声色的岔开话题,“我今儿回来也没来得及问,你们原来就是行宫里的?”
从两人乖觉的称唤,那至少从明面上两人是信服她做主子的。婉绣开了口,圆枣便从头到尾的说了,若有什么差漏的,杏仁总会跟着填补上。每每如此,圆枣便笑嘻嘻的不说话,直到婉绣再问,她又忙不迭的表现。
两人十分默契,也是有原因的。
古往今来平常百姓皆生活艰难,偏生又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歪理,纵是家中的女儿听话乖巧任劳任怨,也尽都被厌恶嫌弃,直言是家里的没用的东西。
杏仁家中有五个姐妹,三个兄弟,她排在最后。可她自小吃得少,干得多,眼见着姐姐们卖进当地士绅做奴才,或是给商家做小妾,以此填补家中修葺新房,她早已有了想法。直到她八岁的那年,最小的哥哥要娶妻的日子,她娘为她煮了一碗面。
杏仁看着她娘,直言她要去行宫为奴。
行宫是皇家贵地,进去后或许出不来,却也从此断了家中的根。事实上家中拿了银子,在她娘哀哀戚戚的泪下,再也没有出现过。
说到自己,圆枣倒是一点都不伤心,三言两语就完了,“奴才听人都说宫里有好吃的好喝的,可惜家里穷,也去不到京城那么远,所以也跟着进来了。”
进来之前,两人是一个村子的。
婉绣本来想打发时间而已,没成想两人表态的决心出人意料的强烈,短短生平说的她心里都发酸,可两人却乐滋滋的,顶上的小花儿招摇着。圆枣更是歪过头,自她身后看着铜镜道,“主子看,可满意?”
乌黑的一字头,齐整好看。粉色干花摆在发间,另一头缀着飞蝶钿子,几许流苏摇曳琉璃。
“好看。”
很久打扮的婉绣竟有种自己看迷了的错觉,她原来是姑娘家,头发不曾全都梳起来。本来就是十几岁的姑娘,婉绣还怕自己会有些老气,没想到挺好看的。
“手艺似乎好像有进步了。”
圆枣暗自低语,杏仁闻言戳破,“是主子长得好看。”
“对啊,奴才还从没见过主子这样好看的人。”圆枣一点都不生气,站在身后一个劲儿的瞧着不放。
婉绣心底一宽,她站起来走动了下。粉色的花盆底并不像后世史载看的那么庞大,只要不是磕到什么,慢慢走并不成问题。婉绣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直到另一位宫女走了进来,轻步垂首,眉眼带笑,“奴才知春给主子请安,主子吉祥。”
圆枣和杏仁随之跟着行礼。
这些人,还都不曾正经的见礼跪拜过。
婉绣不由把目光从铜镜里挪开,看着低头看不见模样的知春,她的举止不用正视都十分熟悉,“起来吧。”
知春谢礼,“方才佟妃娘娘和几位小主的人前来送礼,主子尚在歇息,奴才和辛公公便同去收着。这是礼单,还望主子过目。”
这人,也不用敲打了。
婉绣瞧着她头上岔开的一朵牵牛花,又见她说话小心办事伶俐,无趣的接过礼单,“哪个是辛公公?”
一道蓝灰色的身影自门外躬身进来,他恭恭敬敬的请安,“奴才辛达通给主子请安,主子吉祥。”
“起来吧,你们两个原来是哪处的?”
“奴才原就是暗香榭的掌事太监。”
“奴才是储秀宫的。”
婉绣挑眉,“宫里来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