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句仿佛暗语一般晦涩难懂,但粉饰太平的表象之下又好似潜藏着难以言喻的苦痛。
尼尔森微微眯起眼睛,这才发现法则的最底部还刻着一句话,就在距离最后一句话很近的位置。
这一行字没有被镀以金色,凌乱而又潦草,底色是已经泛黑的红色。若是仔细观察,周边甚至还有零星斑驳的圆点血迹,仿佛在极近的距离飞溅了上去。
就像是在回应“隐秘为进化而舍弃所有,人类为黎明而奉献全部”这句话一样,那个刻下这行字的人也是在极端混乱的情况下留下了驳斥之语。
尼尔森几乎能从那一行字中感受到凌厉的锋锐之气,他仿佛看到那个人在失去理智、彻底陷入疯狂的前夕,满怀不甘地留下这一行字,随后自尽。
——[我们没有不同,我们可以不同。]
……
密语之间——迪蒙公国用来惩罚皇家子嗣的特殊禁闭室,如今尚且存活的恶魔之子,基本在成年前都去过这间特殊的禁闭室。
望凝青当然也去过,在她将排行第三的恶魔之子,也就是斯蒂恩.迪蒙的同胞妹妹给埋在花园之后,她被亚巴顿大公责罚,并独自一人在禁闭室内待了七天。
记忆中,密语之间的内部没有任何的光照,只有几个只能用于通气的管道口。但那管道口只有拳头大小,被关在其中的人也无法通过管道爬出。
密语之间的内部摆满了带血的、仿佛刚割下来的牛的头颅,满室都是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但是恶劣的生存环境、腹部的饥饿与刺骨的寒冷其实不是最痛苦的事情,最糟糕的或许是那时刻不停、在耳边回荡的絮语,而你却不能休息。
望凝青沉默无言地坐在密语之间的地面上,华丽的长裙与污浊的地板并不相配,她依靠在墙边,想起了一些非常久远的事情。
“如果你不想疯掉,最好拼命、拼命地睁开眼睛。”望凝青看着靠在自己对面墙壁上的以利亚,语气冷淡,不复方才在走廊上暧昧撩人的亲昵。
身穿侍从服饰的以利亚同样席地而坐,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微垂着头。他苍青色的眼眸蒙了一层薄薄的云翳,看不出多少情绪。
听见蜜莉恩的话语,他涣散的眼瞳这才轻微地转动了些许,看上去终于有了几分活人该有的生气。
“在这里,不能睡着。”望凝青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冷气,此时密语之间的温度低得有些吓人,就连吐息都变成了冰白的雾气。
望凝青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沦落至此,早知道以利亚会接过了那朵红花,她也就不再多此一举了。
“在那两朵花彻底枯萎之前,我们不能出去。”
密闭的黑暗空间容易勾起人心中的恐惧,但想到那刚才在密语之间外止步的怪物,这恶劣的地方反而能让人暂时松缓一口气。
但是,这也不过是将短痛变成长痛了而已,两人最终到底能不能熬过去,望凝青心里也没有底。这个世界比她预期中还要更加危险,不逊曾经的浮屠地狱。
如今的情况也只能寄希望于尼尔森那边了,如果尼尔森不掉链子,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望凝青没有跟以利亚交谈的性质,好在以利亚也并不想与她交流。两人就这么沉默相对,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虽然彼此立场相驳,但望凝青对于气运之子还是有些信心的,能被法则与天道选中的气运之子无一不是意志坚定之人,想来以利亚也是如此。
望凝青料想得不错,但她却不知道以利亚的经历远比她所知道的要多得多,而他的那些过往,随便挑出一件都是会令人万劫不复的坎坷。
每一次轮回重来,每一次循环往复,实际都在以利亚的灵魂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口。以利亚不在意,但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他或许有所成长,但他其实还未能完全跨过那些摧毁了他人格的苦难。
当黑暗与寒冷降临,随之而来的便是灵魂上的伤疤被一点点地撕裂,那些结了痂的伤口,撕开后依旧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望凝青正想闭目养神进行冥想时,却突然听见了一声闷响。她睁开双眼,却看见以利亚蜷曲着身体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嘴里发出抑制不住的喘息与低喊。
身形修长瘦削的青年死死地攥着心口处的衣料,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痉挛,他将食指骨节咬在自己的口中,却无法止住悲鸣般的低喃。
好痛啊。以利亚神志模糊地想着,空气中弥散的血腥气令他想要呕吐,但空荡荡的胃袋却只能泛上酸水,让他不停地干呕。
好痛啊。他模糊的视野里看见了落在地上的头骨,谁的头骨?谁的?是我被肢解的手,是我被焚烧的尸体,还是在血池中沉浮的我的某一部分?
好疼,好疼。他听见了耳畔细细碎碎的低语,听见了嘈杂了流水与笑声。我在哪里?在那满是海水的囚牢里,还是在布满死尸标本的地下室里?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神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沦落于连神明都无法踏足的地狱?
豆大的汗水自额头滚落,以利亚颤抖地抱紧了自己的身躯。圣书上说,自杀是对自我的施暴,自杀者在死后注定会落入地狱。
以利亚曾经将圣书中的一切都奉为真理,但他不知道,还有怎样的地狱能与眼下的境况的相比?
他心中埋藏着那样深沉、隐秘却又不敢言说的渴望——即便不能回归神明的怀抱,他也想得到永久的安息。
“以利亚.塞维尔.伊登!”
浑浑噩噩中,骤然拔高的声音宛如一道闪电,蛮横不讲理地将他拽出了混沌的泥沼。
“不要睡,也不要听。”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隔绝了些许嘈杂的声音,“现在,照着我说的做——”
活人的肢体温暖且柔韧有力,以利亚早已忘记自己多久不曾接触过活着的、同类的躯体。
然而对于在泥沼中沉沦的以利亚而言,哪怕是一丝属于生者的温度都是弥足珍贵的东西,他在短暂的迟疑后,终是伸手回抱了那片暖意。
被他抱住的人沉默了刹那,却终究还是没有推开他。
“按照我说的去做,以利亚……”
“现在,放空大脑,什么都不要去想,也不要去思考那些声音表达的语句……”
他们拥抱彼此,在这个冰冷、黑暗、看不见一丝光明的神弃之地。
第228章 【第17章】深庭恶之花
望凝青没有想到气运之子的情况会这么糟糕。
如果人的心是一个水杯, 能容纳的苦难有限,那以利亚的杯子恐怕早已四分五裂,碎裂成难以复原的齑粉。
望凝青在检查完以利亚的身体之后,有些难以置信地发现以利亚有许多源自灵魂的创伤。
用她在这个世界以及艾什莉那一世学到的知识来说——“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 以利亚对很多东西都有本能的应激反应。
他看到尖锐物就会感到疼痛, 闻见血腥味就会反胃干呕, 望凝青诧异于他先前所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的稳定, 毕竟身体会对精神造成影响,他早该崩溃了。
——有人说过:人会逐渐同他的遭遇混为一体, 从长远来说, 人也就是他的处境。
以利亚一定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经历了许多,但是据望凝青的了解, 以利亚被囚禁的三个月里并没有遭受足以伤及根本的皮肉之苦。
好吧,她已经习惯了。望凝青叹了一口气,她早该习惯自己入世后将会遭遇的种种意外, 更何况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不稳定、不可控的。
望凝青原以为来到这个世界的主要任务是解决隐患,但目前来看,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气运之子活下去。
望凝青双手穿过青年的腋下, 勉力将人抱起。以利亚此时意识沉沦,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但只要不陷入深度睡眠, 暂时还是无碍的。
“以利亚。”望凝青轻唤气运之子的名字,人的名是最短的咒,呼唤名字有最基本的定魂作用, “醒醒, 以利亚。”
怀中的金发青年勉力睁开了眼睛, 他苍青色的眼瞳蒙了一层薄雾, 豆大的汗水不断自额角滚落,黏连了一缕璀璨的金发。
望凝青用身上的饰品作为尖锐物割破了手腕,将手腕抵在以利亚的唇边,让血液渗入他的唇缝。
虽然没有食物也没有净水,但望凝青的药血本就蕴含着最纯粹的生命之力,用以维系最基础的生命体征还是没有问题的。
想到这,望凝青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她抬头去看放在入口处的两朵鲜花。花色依旧娇艳,看来时间并没有流逝多少。
望凝青拆下了身上华美却无用的饰品,避免无意间的割伤,之后便再次朝着躺倒在地上的以利亚伸出了手,想要拥他入怀。
彼此的体温互相传递,一定程度上减缓了酷寒的侵袭,以利亚的应激反应不仅表现在可能伤害他的事物之上,他对人的体温还表现出异样的眷恋之情。
即便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他依旧本能地追逐同类的体温,几乎是望凝青刚伸出手,他就给予了堪称积极的回应。
以利亚手腕翻转拽住了望凝青的手,微一施力就将人拉入了自己的怀中。
望凝青身体失衡,不得不伸出双手撑住地面,然而,不等她起身,宽大的手掌却突然摁住了的后脑勺。
望凝青身上穿的是相当妨碍行动的贵族束腰礼裙,这个别扭的姿势显然不会让人好受。她面无表情地侧趴在以利亚的心口,却突然听见了一声悲戚的叹息声。
神之子宛如这世上最纯洁、最无辜的羔羊,满怀悲悯地躺在高筑柴薪的祭台上。
生的灿烂与死的寂静矛盾而又融洽地重合在以利亚的身上。那种美并非剔透而又易碎的,或者说,他本就是残缺的、破碎的,却又用尽了毕生的努力,将碎片拾捡,拼成了一个整体。
那种碎裂却也怒放的美丽——就像蜜莉恩.迪蒙的眼睛。
望凝青尝试挣扎了一番,发现挣不动。神子与教廷内普通的神职人员不同,他久经沙场,曾经还是光明骑士,拥有一身精壮且线条漂亮的肌肉。
挣扎会耗费体力,失血会流失体温,想到接下来或许要在密语之间内待七天,望凝青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弃挣扎。
她就像一只定时的闹钟,一旦发现以利亚快要从浅眠陷入深度睡眠,立刻就凑过去将人拍醒,然后隔一段时间就给以利亚喂一次血。
当玫瑰的花叶开始蜷曲时,望凝青便意识到事情大概已经解决了,尼尔森没有辜负她的期待,与“守密人”联系上了。
长期待在城堡内部的人都有可能被“祂”污染,轻则出现焦虑、烦躁等精神不稳定的情况,重则出现认知错误、幻觉丛生的现象。
拥有迪蒙家族血脉的恶魔之子对“祂”有一定的抗性,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会不自觉地渴慕杀戮与血液,意志不坚者也会逐渐走向疯狂。
而望凝青的花园,则埋藏着这座城堡最大的秘密。
她坚守这个秘密直到今日,“守密人”并非她创立的组织,但他们与望凝青一样,有着共同的、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的目标。
无论做出多少牺牲,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
尼尔森跟在一位身穿黑斗篷的守密人身后,穿过漫长的密道,朝着城堡深处走去。
他手中依旧拿着那朵沾着露水的白蔷薇,他想要将这朵蔷薇交给守密人,却被他们拒绝了。
虽然守密人不会与尼尔森对话,但他们有一套自己的交流方式,尼尔森在初步的观察与分析后就发现,他们似乎是以手语以及魔法显露的密语来进行沟通的。
[请跟我来。]为了照顾尼尔森,这位斗篷上绣有星月的守密人竖起一根手指,食指绽放出烟火般的金焰,在空中写下了一行字。
虽然文字稍纵即逝,但好歹可以交流。尼尔森询问了蜜莉恩的情况,也对手中的白蔷薇表示了疑惑。
绣有星月纹样的守密人似乎比那位绣有太阳纹样的守密人要来得和善,尼尔森难以忘记自己刚才在殿内询问时,太阳守密人瞬间跳脚的模样。
星月守密人解答了尼尔森的一些疑问,但有很多事情,他不能直白地将之化为言语,他唯一被允许的只是给尼尔森看了米舍里宫殿内部的规则。
将两份规则放在一起进行对比,即便尼尔森还无法整合出整个循环的完整姿态,但也从两份规则的字里行间品出了几分凶险之意。
尼尔森调查迪蒙家族已经很久了,有一些事情他心中早有猜测,如今只是确定了而已。
——如果他没有猜错,那迪蒙公国这座阴森诡谲的城堡内或许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祂”。
红花与白花是守密人内部的暗语。
尼尔森在这一刻与以利亚的思想有了惊人的同步,他同样认为红花的作用除了警示以外,最大的作用或许是“转移”。
但是,这份“转移”并不是每次都能奏效的。
如果城堡内部的下人违反了规则、或是在格瑞德宫殿门口放下红花后依旧能听见笑声与私语。那就证明,“祂”并没有被道具“蒙蔽”。
而这时候,规则要求撞见这种极端情况的人到公女的花园中摘一朵白花,前来寻找红矮房的人。
这样听起来,似乎红矮房的守密人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