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是最清楚的,从头到尾,陛下那边完全没有任何额外的赏赐。
今天大哥去辞行的时候,父皇依然没有什么不舍的表示。
这完全坐实了他们先前的猜想。
大皇子这次自请封邑,应该和一个月前他被父皇罚跪有关。
那次,他应该是做了什么事,彻底被父皇恶了。
但父皇给他留了脸面,也或者说是为了不引起大皇子党太大的反弹,才让大哥自己上折子请求分封出去。
得知这个答案,太子二哥应该彻底安心了吧。
事实上,连他也觉得松了口气。
这位大哥文武双全又颇有人望,原本是个劲敌,如今走了倒是正好。
*
此时的城中,林德康依旧站在离安定门最近的酒楼二楼,定定地望着那支队伍离去的方向。
哪怕那队伍早就看不见影子了,他依然木雕似的往那个方向看着。
寒风从窗户吹进来,撩动着他宽大的衣袖,宽松的衣袍一贴紧,便显出他整个人瘦得厉害,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似的。
林德康之子林程担心地看着他,柔声道:
“爹,您的病还没好,别再吹冷风了,咱们回去吧,啊。”
大皇子上书自请封邑肃城那天,他爹一回来就病倒了。
他年纪大了,这一病就缠绵病榻大半个月,前两天才刚起得来床,人瘦了好大一圈,精神也非常不好。这叫林家上下都愁得不得了。
林相轻声一叹,转过身来,扶着儿子的手慢慢走下楼去。
握着父亲皮包骨头一样的手,林程心中一酸。
大皇子便是父亲毕生的心血与抱负所在。他这一走,父亲就跟被抽走了精气神一样,身体一下子就垮了。
走回右相府,便有下人递给他一个长条状的盒子和一封信。
“老太爷,这是慎郡王府的侍卫刚刚送来的!”
林程顿时便见自己父亲原本如同一滩槁木死灰的脸上,突然一下子就着急起来。
“快拿过来!”
他劈手夺过那盒子打开,待开到里面是一个长长的卷轴,和一个薄薄的信封时,表情明显放松下来。
他打开那封信,展开信纸,没一会儿便老泪纵横,可这泪容里却带着笑:
“好!好!老夫一定要长命百岁,等着您回来看我!”
说着,便颤抖着手珍惜地把那信纸折起来,揣进了自己怀里。
第二天早上,林程便见自己父亲在院子里张臂提腿,做着怪动作。
他这样说,林相却很不高兴地拍了他一巴掌,吹胡子瞪眼道:
“什么怪动作,别瞎说,这是郡王给老夫画的五禽戏,有强身健体之奇效,是上古神医流传下来的!”
林程也不争辩,不管怎么说,父亲总算是又有了活泛气,这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
随着大皇子的离开,几个年长的皇子都喜气洋洋的。
但没几天,宫里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太常寺夜观星象,说七公主的生辰八字有冲,会影响西戎国运。如此不吉之人,不宜与属国缔结秦晋之好,故已经送去庙里修行,两方和亲之事须另择人选。
一听说这个消息,不知为何还滞留在京城的那彦图台吉,立即便向嘉佑帝递交了国书,请求皇帝将六公主下嫁于他。
作者有话说:
(1)本文的兵制,税收情况,物价等,大多参考北宋。另外,古时的国库税收,银钱只是一种,还有粮草,布匹之类的。
第11章
那彦图的国书被鸿胪寺接待的官员递交给了嘉佑帝,再加上那彦图刻意高调宣扬,这消息很快就在朝野后宫传播开来。
自觉拿到了人生赢家剧本的六公主怎么没想到,自己万千宠爱的人生,竟然再次被笼罩上了和亲的阴云。
太常寺出了纰漏,本就是大启理亏,这种情况下是很有可能会答应那彦图的求亲的。
这么一分析,六公主顿时方寸大乱,赶紧去找柔妃!
她一见到柔妃就慌慌张张地嚷道:
“母妃,那彦图他上了国书,指明要我去和亲,这可怎么办啊!”
听到这话,柔妃大为震惊:
“他的消息怎会如此灵通!你父皇宣布消息才多久,他就已经把国书递上来了!“
“我不知道!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办!”六公主痛苦地摇头,她恼火地骂道:“太常寺那帮子人真是吃多了撑的,七妹妹的生辰八字这么多年都没问题,怎么现在突然就相冲了!”
“再说了,就算影响西戎国运又怎么样,我们不说他们那帮野蛮人又不懂,他们偏偏要捅出来,闹得我们这边必须换人!啊啊啊,这帮腐儒,真想叫父皇砍了他们!”
说着说着,便带了哭腔。
她就一头扎进她怀里哭诉:
“呜呜,母妃,我不要嫁给那彦图!”
“他们连住的房子都没有,只有帐篷,还到处在草原上漂泊,吃东西也是茹毛饮血宛如野人,还蓄养女奴随便打女人,我不要嫁过去,我嫁过去一定会死的!”
六公主在柔妃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柔妃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没事没事,乖月儿,别哭了。现在还没定论呢,你父皇不一定就答应。”
六公主却摇头,道:
“除了我没别人了,上面的姐姐都成亲了,下面的八妹妹才九岁,年纪实在太小,嫁出去会惹人笑话的,只有我了!”
说着,她不知道想到什么,急切地拉着柔妃,恳求道:
“母妃,咱们去求求父皇,让太常寺改口,就说七妹妹的八字断错了,她八字很吉利,绝对不会影响西戎国运!”
无论如何,她绝对不去当和亲的牺牲品。
八字什么的都是封建迷信,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这种理由,不让七妹妹去和亲而让她去寺庙修行。实在是太荒谬了!
不知道嘉佑帝与李洵暗中的交易,六公主不由暗自抱怨。
柔妃面露难色:
“你父皇已经下了旨,岂能出尔反尔。”
六公主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呜呜,与其死在异国他乡,连父皇和母妃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还不如现在就死,好歹死得干干净净!”
说着就挣开柔妃的手做出要去撞墙的样子。
看着女儿满是恐惧的面容,听着她那极端的话,柔妃心都要碎了。
她就只有这么一儿一女,哪个都是心头肉,平日里磕到碰到都心疼得不得了,更何况她此时要死要活。
她急忙拉住六公主,保证道:
“月儿!月儿你别这样,母妃一定会想办法的,不让你去,一定不会让你去的!”
又安抚了女儿几句,柔妃便匆匆起身收拾,给自己画了个略显憔悴的妆容,亲自往勤政殿去。
她往日里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一步,却是头一次这么出格的,像那些得志便轻狂的宫人一样跑去勤政殿求见皇帝。
但今时不同往日,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她不敢耽误。
不然,要是等明日陛下在小朝会上与大臣们议定了,便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到时要是女儿有个好歹,她将痛不欲生。
*
勤政殿里,嘉佑帝正在批阅奏章,却也分神在想着那彦图的那份国书。
听说柔妃求见,立刻便让人宣了进来。
哪怕明知道柔妃来是为了什么事,他也不舍得下她这面子拒而不见。
看着柔妃苍白的面容,忧心的目光,嘉佑帝心中不忍,却还是道:
“嫣嫣,朕知道你来是为什么事。朕也舍不得咱们的女儿,可这次,朕实在是为难。先前朕明知那彦图心仪月儿,还是把小七指给了他。这次咱们理亏,他又已经明白地上国书指明要月儿,还献上厚礼诚信求娶,朕再推辞便说不过去了!”
西戎名为属国,实则已经是强邻,必须保持友好关系。那彦图是西戎汗最器重的儿子,统领着水草最丰美的部落,还有一支强壮的铁骑,他不得不多加掂量。
听到这话,柔妃顿时落下泪来。
她本就生得柔弱貌美,此时静默流泪,宛如梨花带雨,哪怕有了年纪,也依然有种让人心折的破碎感。
嘉佑帝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柔声安抚道:
“你别担心,朕会给月儿最风光的嫁妆,给她一块江南的封地做食邑,配两千侍卫和五百陪房,她有侍卫有众多奴仆,即使到了西戎也一样能过得很好的。有朕撑腰,西戎绝不敢慢待她!”
其他和亲的公主,可从没有谁能带这么多人去,还赐予食邑的。
柔妃却是连连摇头,一边落泪一边道:
“这些身外之物我们不在乎!您都不知道,月儿刚才说的什么话,她说如果要和亲,她宁可干干净净死在故土,死在我们身边!陛下,您若是真的下旨,我怕她真的会想不开寻短见!”
嘉佑帝拧眉:
“月儿她真这么说?”
他担心的同时,心里也隐约生出一丝不满,觉得自己是不是平时太惯着这个女儿,才让她如此不知道体谅人。
可下一刻,柔妃直直地在他面前跪下了,叩首三次,抬起头来哀戚道:
“陛下,妾身一辈子没求过您什么事,只求您这一件。只要月儿能待在京城,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别的臣妾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两人心意相通多年,柔妃从未向他行过如此大礼。而且,她甚至为了女儿的幸福牺牲其他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