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初迟疑着,康熙见女儿如此,蹙眉道:“那虞云就那么好?”
“女儿也说不准究竟是不是心悦他。”瑞初抬起了头,眼中似是茫然之色,康熙也糊涂了,“你说不准喜不喜欢他,就为了他和阿玛额娘叫板?”
“但我能感受到他喜欢我,信服我。”瑞初声音很轻地道:“或许现在女儿还不喜欢虞云,但他至少有一个好处,‘安稳’。若女儿与他成婚,他不会纳妾,也不会行违背女儿心意之事。虽非一心人,至少女儿能活得顺心,也不必应付公婆姑嫂关系。……女儿生来受了您与额娘太多太多偏爱娇纵,此次实是女儿不孝,行为轻率任性,让您与额娘操心了。阿玛您放心,从此以后,女儿再不会在额娘面前提虞云了。”
见她眼中一开始是茫然,后来又转化为内疚与坚定,康熙心里并不好受。
他以为女儿是与虞云两情相许死定了终身,心里多少有些怨怪女儿轻率,也是觉着自己把女儿宠坏了。可听瑞初这样带着茫然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瑞初手扶着康熙的膝,眼露懊恼,“女儿错了,阿玛,女儿错了……女儿不该这样乱想,竟然还气到了额娘……”
“你想得不错。”康熙叹道:“去岁说起你的婚事,你额娘也是这样与朕说的。她说你性子看着清冷省事,其实最是骄傲刚烈,你的婚事强求不得,要让你自己挑个合心遂意的额驸,额驸的脾气要好,这样你们才能好端端地过完后半辈子。最好上头没有婆婆,免去你与婆母打交道。”
瑞初虽不是头次知道敏若的心意,眼眶还是不禁一酸。
“瑞初……”康熙叹了一声,摸了摸女儿的头,问道:“你额娘与你相看的,那几个你外家表兄弟,不好吗?”
瑞初低声道:“……也好,只是若婚后有不顺,女儿自不可能受他的气,他受了女儿的气,若再闹回长辈们跟前,岂不是额娘在其中难做?”
康熙听了这话,一时哭笑不得,心里那点沉闷也散了,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道:“你额娘是担心你。阿玛与你额娘,都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喜乐。也并非一定要在高门中为你挑选夫婿,而是额驸的出身越高,于你的增益才越多。”
他说了一句真情实意的真话,瑞初听了,却抬起头道:“可女儿已有阿玛了,女儿自有阿玛庇护,额驸增益再多,又有何用?”
康熙叹了口气,拍拍瑞初的肩,“你先自己想明白吧。阿玛已将至天命之年,又能再庇护你多久?”
“阿玛自然是要长命百岁的。”瑞初道:“待女儿七老八十、儿孙成群,额驸若叫女儿不快,女儿还是能向您告状,让您为女儿撑腰。”
康熙忍俊不禁,摇头叹道:“阿玛倒真希望能够如此。”
抛去心里那点被隐瞒算计的反感忌惮,再没了对女儿与人擅定终身的反感,康熙冷静下来,对虞云也没了方才的反感。
毕竟……虽然他是瑞初的阿玛,自然一心向着自己女儿,可光听瑞初方才的要求,能受得住的男人也实在没几个。
那虞云敢硬着头皮往上冲,与瑞初开诚布公,也算是个汉子,至于是不是个坦荡君子……就另当别论,需要再行试探了。
康熙心里揣着七八门想法主意,面上却不露声色,淡定地交代瑞初:“你好生服侍陪伴你额娘一段时日,在她跟前莫提虞云之事了。你的额驸阿玛会替你留意,总会给你找个合心遂意的。”
瑞初干脆地点了点头,康熙看着女儿好像真不怎么在意虞云的样子,反而陷入了沉默。
他以为是他闺女被人骗了,但如今看来,好像是他闺女骗了别人。……不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怎么能称得上“骗”呢?
乍听敏若病了,安儿与洁芳都被吓得不轻,急急赶往宫里,在敏若这听了始末后,洁芳还在廊下恰到好处地垂了一次泪。
再加上书芳和黛澜的表演,宫内的风言风语一时更盛,虞云就在御前办差,岂能听不到风声?
据康熙口述,听说瑞初答应不再提与他之事时,虞云脸都白了。
反对满汉婚事第一顽固派敏若表示:“此子处心积虑蒙骗瑞初,定然别有用心!”
康熙一开始也是这么猜的,但他抱着不知名目的试探了虞云一回,却又觉得未必。
他对自己的判断极为自信,因而一时竟有几分动摇。
瑞初说的不错,站在瑞初的角度上,要听话、好脾气的额驸,虞云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了。所以瑞初自己说会断了与虞云的念想,他反而不自觉地留心起来。
照理说,虞云也算年轻能干、才能出众,若加以提拔,日后必然大有前程。只是……
康熙如今对他唯一还有不满的就在出身上,可敏若如此激动地以虞云的出身为出发点反对这门婚事,看似靠谱其实和他爹一样叛逆、四十多岁了本性未改的康熙皇帝心里又忽然有点觉着汉人出身好像也不算什么大事。
用好了,照样是瑞初日后的护身符。
……心里不爽虞云的出身,又越想越觉着可行。
看着激动的敏若,康熙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第一百四十五章
康熙的态度一松动,这件事便已成了八分了。
敏若的“病”断断续续一直没好得彻底,康熙既动了心,无论出于感情还是为了他对瑞初的规划布置,都更不愿女儿担受“任性”之名,悖当世礼法道德,受人口舌。
因而严命五妃约束宫闱,敏若的身体只说偶感微恙,瑞初与虞云之事暂时压下不表。
敏若对永寿宫掌控极强,书芳、黛澜甚至安儿和洁芳也都是有成算的人,御前之人亦有梁九功和赵昌奉康熙之名敲打,虽难免被人探听到一点风声,可也都是模糊零散的各种“小道消息”,被人听到了再一加工,各种乱七八糟的风声立刻满天飞。
再到宫内上下被严格约束,外头人一猜必是有大事,各种言语便越传越夸张。康熙听了怒摔茶碗,倒也稍微放下些心。
外面传得越离谱,瑞初与虞云的事便越隐蔽。
不过若是就此安静,等待此事慢慢沉寂下去,瑞初也觉着可惜。
——她最近将建慈幼院的计划提上日程,虽然纺织厂的收益用来维持一家慈幼院的运营不是问题,但她对纺织厂还有进一步规划,目前并不打算动用纺织厂刨去运营开支后的结余收益。
她的小金库搭在纺织厂上不少,不动纺织厂的收益,单独用她剩下的私房钱,想要建造、经营好慈幼院……大约是有些不够的。她当然可以向安儿和敏若寻求支持,尤其敏若,紫禁城大财主一个,她若开口,敏若就一定不会少给。
但面临眼下这种天时地利齐备的绝好时机,若不加以利用,瑞初觉得实在可惜了。
所以身处风言风语、舆论风暴之中,她恍若未闻,淡然自得,甚至暗地里煽风点火又给自己凑了点人和。
眼见宫内虽逐渐安静下来,外面却尘嚣日上,康熙不免有些急。
随着外面的传言愈发离谱,已经发展到七公主与朱三太子后人有了首尾……其中便有部分与瑞初有单方面旧怨的、溺爱家中纨绔子的长辈们借题发挥,谣言在贵妇们口中口口相传,愈传愈烈。
身在宫外的蓁蓁听到风声最早,早已风风火火入宫一趟,用她的话说,“哪几个挑的头我都看好了,你说怎么办!”
俨然是一副已经备好闷棍的模样。
瑞初彼时颇为淡定暗示她再等等,蓁蓁知道瑞初不是会吃亏的性子,猜出她怕是还有什么别的主意,便暂且安下心来等着。
瑞初也确实早有打算,没准备让这件事轻飘飘过去。
说她闲话可以,但说完了闲话,事却不是轻易能了的,不出点血怎么能表现出她们的诚意呢?
因敏若的身体“未愈”,公主们继续停学。
近日京师的天气转凉,约是康熙散朝的时候,瑞初去了乾清宫,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回来,敏若问:“怎么才回来,外头冷不冷?”
“还好,不算极冷。……才落了雪,有些凉意,您也要注意些。”瑞初扶她进殿内坐下,又涮杯斟茶来,敏若见她小心翼翼地,好笑道:“我的身子没有大碍。”
瑞初低声道:“虽知道没有大碍,可也是经此事,女儿才忽然发现您其实已不年轻了。”
瑞初手微微收紧,眸光定定地落在炕桌上清雅简单的兰花纹上,又或许她不是在看那几朵花,而是在看她自己。
“女儿自诩有与这世道一搏之力与决心,然仅一己私事,却还需额娘为女儿劳神劳力,足可见女儿枉自轻狂,实则无能。”瑞初声音很低,却又听得出是咬紧牙关的用力。
敏若没想到瑞初竟是如此想的,不禁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无奈道:“你应该清楚,这次折腾这一番,并不仅仅是为了促成你的这桩婚事,也是必须折腾这一场,才能洗清我甚至你舅舅在你皇父心中的‘嫌疑’。”
瑞初抿着唇,却仍道:“实我无能之故。”
“傻孩子,你今年也不过十六岁而已。”敏若心里一揪一揪的,忍不住拉女儿过来,将她搂在怀里。
皇帝的猜忌还能怎么避免?
若不用计打消这份猜忌,便只能让皇帝无法威胁到他们,哪怕猜忌也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让所谓“帝王之心”变成康熙的“无能狂怒”。
但那可能吗?
至少目前来看,若不把康熙摁死或者踢翻他的皇位,第二条路就是三个大字“不可能”。
她这番折腾,算是最省时省力的方法,也正好为瑞初的打算推波助澜。
瑞初要经营名望,要顺手薅京中有些人的羊毛,先抑后扬是最好的选择。
作为一个大学时期常年奋战网络的吃瓜选手,在操纵舆论上,敏若自认还是略有几分心得的。
瑞初此次的全盘计划都是和敏若共同商议制定,当然知道敏若闹这一场的必要性,但她还是不免想到,若非受她连累,敏若本不必这样折腾一番。
而若非因她无能,敏若也本无需操这些心。
瑞初小时候,敏若觉着她聪明灵醒,眼光锐利通透。宫里的孩子能生得如此实称得上幸运,清醒的人才能才宫廷中活得长久,所以敏若觉着这是一件好事。
可如今看着女儿内疚自责的模样,她又忽然想:若是瑞初稍微愚钝一些,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清醒过的人便忍受不了愚钝麻木、浑浑噩噩地度日。她显然也不可能掐去瑞初的聪明清醒,因而一时心中只有无奈。
安静半晌,敏若轻抚着女儿的脊背,安抚她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想撑起这把伞,路上注定有千难万难,若是觉着走不下去了,没关系,便平凡平安地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如今你与蓁蓁做得已足够多了。”
“还不够。”瑞初忽然抬头,目光清醒而坚定,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刃,又温和得好似夏夜中一抹清辉月光,待万物以柔而无害,对前路阻碍利如刀剑,面去路坎坷,则清醒而怀坚定。
她又沉默一瞬,握紧了敏若的手,声音很轻地道:“额娘,您一定要再活许多许多年,好不好?”
敏若不假思索地点头,瑞初便笑了,恰似冰雪初融。雪地里绽出一朵红梅花的样子,谁会不喜欢?
敏若摸着女儿的头,“额娘多想能陪你和你哥哥到老。”
可惜人的寿命,总是不由能由人自己做主。
瑞初没能伤情多久,甘棠午时前后来的,蹭了一顿午点,然后拉着瑞初进了后殿西配殿,俩人开始嘀嘀咕咕算账。
瑞初要在年前将建慈幼院的钱款凑齐、地址选好、定下规模图纸,从往京中贵眷圈这潭水扔下第一颗石子开始,一切就已经紧锣密鼓地筹备上了。
于是七公主有意建立专门收容、抚养孤儿的慈幼院的消息从宫内传出,康熙头一个大力支持。然大抵是前头一旬不到的时光有些人实在是太过顺风顺水、心想事成了,在正经消息传出之后,竟还有人妄图借此再传些瑞初的闲话,可能动不了瑞初,至少能给她添点堵。
前些年能抓着切实的小辫子却因事小与康熙的立场明确而不敢擅动,这回却是七公主不知为何将皇上与贵妃一同惹怒了,这等好时机不加以利用,还等下回喜从天降吗?
然后便确实喜从天降了……
瑞初要办慈幼院之事是与康熙仔细“商讨”过的,至少康熙是这么认为的。他思量之后,觉得建办慈幼院之事确实可行,女儿有心仁行施德也是好事一桩,思量着瑞初的私房钱可能不大足够,正打算从私库支援一点,就听瑞初提出了请有些夫人们“支援善款”的主意。
康熙爷觉着这法子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但想想女儿被泼脏水、说闲话,受了许多的委屈。
虽然他本来也打算敲打那几个上蹿下跳之人家中在朝堂的顶梁柱一番,但若女儿觉得还不够解气,再收些利息也是使得的。
于是大清最无法无天、无人能管的父女二人组敲诈犯罪团伙正式上线,后头还跟着个兢兢业业操笔算账的六公主甘棠。
只能说,掏钱的人并不是很情愿,又不得不掏钱。
团伙首脑看看甘棠记的账,再想想这几家人从国库借的银子,其实也没有那么快乐。
瑞初盯着账簿上的银钱数目冷笑,最快乐的便只有甘棠,她啪啪啪打算盘合算了三遍,将数字报给瑞初,然后满足地道:“敲她们这一回,够织造厂忙上三年的了!”
见她蠢蠢欲动,瑞初道:“此乃非常之法,不可擅用。”
“我也知道。”甘棠叹了口气,又小心地摸摸账本上的一行行数字,瑞初思忖再三,道:“近来你若无事,可以去听听雅南的课。”
甘棠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又气又笑,掐腰道:“你当不知道娘娘最近给雅南讲什么吗?”
年纪最小的十一公主雅南最近正在学习律法,主要是学习清律,目前能够追溯到、有完整文书的先代各朝律法为辅。
这门课她们当年也都上过,不过除了容慈、静彤、恬雅和瑞初之外,其他公主们都未曾深刻研究过。
无他,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