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拱了拱手,继续道:“是以, 臣提议若女官有孕,当为她们批假, 公务由下属暂代, 出了月子之后再官复原职。”
……
下了朝,陈硕真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冲动,才体体面面地来到自己办公之地,没有直接一拳头打向那个官员。
“他在下套。”陈硕真嗓音沉了些, “还孕假呢。通常是两个月左右发现怀孕, 到出月子, 几乎是离开朝堂一年了,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 一年后回来,手中权力被瓜分,说话都不好使。”
房知葵笑了笑,“是他们在下套。但是,这套下得光明正大,陛下若不同意,那便是不顾人伦,陛下若是同意……他不可能不知道离开朝堂一年会有什么后果。”
“碍于人伦,陛下通过了那项政策。”
陈硕真低声骂了一句官员无耻,喝下去一大口茶,还把茶叶嚼了,权当提神。
女官也有父母,女官父母死了,同样要丁忧三年,除非本人特别有能力,能够让皇帝专程下旨将人召回,一边守孝一边任职。
丁忧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了,再加上孕假——除非完全杜绝床事,不然,根本无法人为控制是否会怀孕这种事情,女子的政途将变得尤其艰难。别的不说,要是不小心三年抱俩,五年抱仨,这官职有和没有,有什么区别?
陈硕真:“我们可以管住自己,但是管不了别人想要孩子。”
房知葵:“还是女官太少了。”
陈硕真:“嗯?”
房知葵:“女官少,女子丁忧或者孕假,基本上是由男子来接管权力,可若是女官多了,将政策改成女官孕假,只能用女下属暂代,再折腾,权力也是在女子手上过度。”
陈硕真无语,指出:“现在我们也没办法变出女官来,要是等时间,还没等到朝堂上男女各半,就会有不少人因为孕假被掀下去了。”
房知葵手指叩着桌面,如同叩鼓点,“让我想一想,一定会有破局的方法。”
还没等这方法传来,别人已出了第二招——一位女官上疏,请求辞官。
她言辞恳切:“臣为陛下尽忠多年,唯一愧疚的是不能多陪陪家人。臣的儿女已经长大,却与臣聚少离多,臣请乞身,老于乡里。”
李世民:“……”
只能批了,那不然呢,说一句“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你别管你儿女了”,还不被言官喷到死?
偏偏这种事情,一般是要贴在广告牌上,广而告之天下,之前任何一个官员离开朝堂都是如此,这事一出,天底下仿佛只剩下一个声音——皆是夸这女子迷途知返,孩子怎么可以缺少母亲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有人在后面推动。
“殿下,我们势力中,已有不少女子辞官了。”
长孙皇后陵墓前,李丽质结庐而居,陈硕真前来拜访,两人对坐,说起最近的事,陈硕真神情很迷惑:“不可以缺少母亲,就可以缺少父亲了吗?这处理公务时间不是一样的?陛下又不是要女官从白天到黑夜一直在皇城里,不是一样的下职时间?何况,夫妻双双入官场还是少数,大多数女官的丈夫难道不是住在家里,抚育子女?”
“男主外女主内,世人千古以来皆是此想法。”
陈硕真呸了一口,“还是那些士人太闲了,要是穷苦人家,女人能外出有份活计,能多添钱财,哪家男人会抱怨她不在家里陪孩子。”
李丽质赞同地点头。又苦恼:“寡人现今在丁忧,不在朝堂,到底不能如过往那般挥洒自如了,只怕三年出来后,文官方面会成为光杆司令。”
武将那边还好,她再休三年也还是长乐王,战功依旧在,又有陈硕真在军方替她稳定大局。
便在此时,有人撩起帘子进来,“长乐王不必担忧。”
李丽质抬眼看去,语气下意识柔和了几分,“大兄。”
李承乾大大方方落座,开门见山:“如今朝堂上对女官攻势汹汹,吾虽不能保证你麾下分毫不损,却可以护住一部分人。丽质且放心。”
李丽质脸色变了变,但想到她和阿耶所说,日后要为大兄做大将军,开疆拓土之言并非是在糊弄人,纠结一番后,便也默认了与李承乾结盟,“如此,劳大兄费心了。”
他们皆是跽坐,李承乾手指轻轻点在地面上,含笑点头:“好。”
回了东宫,李延寿问太子:“长乐王如何说?”
李承乾:“长乐应了。”
李延寿忍不住笑起来,“山鬼之言终究在陛下心里留下痕迹,按理来说,诸王是能领兵职的,如今只有长乐公主手中有兵,那些看不惯女官的人可谓是帮了我们一把,将长乐公主彻底推到我们这边了。”
……
庐中,陈硕真盯着长乐王双眼:“殿下想好了?”
长乐王面色坦然:“我原先是准备一直中立,若太子能登基,便领兵为他南征北战,然而,如今时不待我,我那些兄弟们,我总该选一个支持,不若靠向太子,在他手下,我应当能护住大部分权力。”
女官,也是她权力的一部分。
……真的可以吗?
陈硕真不信,却没有多言。她的主公没有登顶的心思,或者说,像她这样,刚才一瞬间闪过念头:既然女官前期需要庇护,才能在男权打击下立稳脚跟,那,这人为何不能是她主公,山鬼也曾说过,华夏有女帝存在,那为何不能是她主公?她有兵权,谁有兵,谁就能说话。
然而,这种念头才是匪夷所思吧?
房知葵找到了尉迟宝琳,直言:“长乐王会与太子合作。”
尉迟宝琳面色微变。
房知葵:“暂时的。在下特意来此,只望君莫要忧心。”
尉迟宝琳:“噢?你能做你主公的主?”
房知葵:“不。但是,我做不了太子的主。”
尉迟宝琳脑子开始疼了。
这些谋士说话怎么弯弯绕绕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知道,长乐王要是想用他,就一定不会真正和太子站在一条线。没关系,他可以等。
——凭什么太子在他耶耶坟前磕头,他就一定要原谅他?
“那么,如今朝堂上的困境,长乐王有何解?”尉迟宝琳语气幽幽。
倘若这事都处理不了,要他怎么相信她们呢?
“你且看着便是。”
房知葵起身,穿过门扉投下的阴影,走入日光中。
尉迟宝琳泼了桌上待客的酒,喉咙里溢出一声:“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对面第三招已经使出来了,他们特意找到了一宗案子,是女官所判。
一盗贼出狱后危害百姓,有义士招募人手将盗贼杀害,依法,该判那义士死刑,然而女官认为此事情有可原,如果杀了此人,相当于为那盗贼复仇,对社会风气不好,便做主为义士减刑。
有官员在朝会上将此事拿出来,抨击:“此为妇人之仁,若人人皆如此,人人自我决定谁该杀谁不该杀,便复古时游侠之风,重仁义而轻律法,于国无益。”
*
“这是在加重刻板印象。”
青霓在听说这事时,出于站在现代的高度,一眼就看出来了。
什么是刻板印象呢?
不停加重女人重情,容易感情用事的印象,就会让人在面对男女时,天然倾向于选择男性去做大事,因为“男性不感情用事”“男性靠谱”。
然后,一些重要岗位也不会交给女性,因为“女人感情用事”“女人不靠谱”。
还有孕假之事,外人看来是很好,但是在和她共事的人看来,哦,你一怀孕,事情全交给我办,如果“我”是个男人,那更妙了,交接事务是很容易生乱,还会影响别人的公务,不停加重男人用起来顺手,男人用起来稳定的印象,各部门挑选员工时,自然会偏向男人。
至于山鬼想看到女官?
有啊!
某某部门整理文书的不是女官吗?
某某部门掌管礼仪的不是女官吗?
女生细心,女生温柔,女生干不了重活,这些事情交给她们,重任由男的担,升迁也由男的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
“陛下!”
那些官员说:“男子阳刚,女子阴柔,这些刑狱之事,不应当交到女子手里。”
他们字字句句仿佛不是为了夺权,也不是要求撤销女官,“不若,让她们整理卷宗吧。”他们诚恳地建议。
……
房知葵来到庐中,向长乐王禀告:“殿下,我们在刑部、大理寺的人手被换了。”
第225章 卌年番外
“因为所谓男女差异?以阿耶的气度, 他不至于那么做。”
“对。所以那些女官是真被揪出来错处,却也不是什么大错,相当于民不举官不究, 官场上那些男人, 大大小小也犯过错,然而,这次被有心人揪住, 便……”
这是官场惯用手段, 找出错处, 弹劾,理便在他们那儿, 李世民偏偏又不是昏君暴君,既然官员有错, 便也只能够罚了。
长乐公主眉头轻挑了一下, “党争。”
房知葵微征后, 颔首:“不错, 党争。”
这事总结起来也不难,换个思路, 女官是新政, 有皇帝支持,要变法,男官象征旧政,不想被新政冲击,不论之前有什么矛盾,不论是哪个派系, 此刻都本能地开始保障己方利益。
——自然, 也有人袖手旁观, 或者帮一把女官,可这终究是少数。
这就是党争。这就是女官被打压的缘由。
长乐公主随即按向自己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了守孝期间,她无法佩剑。
“党争若无领头人,便很容易溃败。”
可偏偏,她根本没办法出现在朝堂上,没办法巩固人心。如今女官显得不堪一击,很大程度是因为她和阿姊都被迫去职,三年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回归,回归后又会不会庇护她们。
趋利避害是本能,不分男女。
——就像党首领倒了之后,下面随着他干事的人,要么跟着党首领一起被清算,要么树倒猢狲散。
房知葵问她:“殿下想要如何做?”
“我阿耶可没有教过我光挨打不还手。”
长乐公主彻底愤怒了,“不是想要女官滚出朝堂吗,我偏不如他们所愿。”
房知葵目光在自己主公面上细细巡睃,好像在期待着什么。长乐公主并未察觉,那双透亮眼眸此刻锐利了起来,像极她在战场上要冲锋陷阵的模样,每一次,她都能像一把尖刀,狠狠插|进敌军腹心,带领己方获得胜利。
——这一次,也定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