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战术,什么保全力量,岳飞军已经全然不顾了。他们只知道,他们身体有一股冲动,想要发泄出来。
他们想要和小官人们站在一起,不是为了杀贼后的功名,就只是为了和他们并肩作战,在史书上一同画下浓墨重彩,豪情万丈的一笔!
*
陆宰攀着城墙墙头,胳膊上鸡皮疙瘩起了一片。
一汉当五胡。
那是昔日荣耀,是汉人用血与汗,魂与骨塑造出来的赫赫威风。
那是臣子敢在奏疏里厉声说“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朝代,那是外出使臣从不担心自身安危的朝代,因为异族都知道,你敢动汉使,不论多远,汉兵必然会攻至,将你国国主头颅悬挂起来的朝代。
陆宰表情罕见地显出了恍惚之色:“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啊……”
如果他们也能生活在这样一个朝代就好了。
现在?
现在不是宋兵弱啊,是没钱没粮没地位死了也白死,谁乐意给你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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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工玩家摊开被褥拍来拍去掸灰,没有太阳暴晒,这被褥散着奇怪味道。至于这味道有没有旁边金汁的加成,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那个……巴草是吧?”
土匪头子正熬煮着金汁,听到喊声,不自然地抬头:“小、小官人做甚么?”
历来有让囚犯上战场拼杀的说法,难道要命他们上战场?
土匪头子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轰隆隆的声响从城墙传过来,打雷那般,被褥都在微微震动。
作为监工的少年却是拍了拍被褥,颇有些呆地说:“之前定好了早起晚归,午时休息的规矩,现在金贼攻城,就不能按照之前的规矩来了,你们要煮金汁,没有多少休息时间——这被子是你们睡觉的地方,累了就在上面躺一下。”
被褥几乎铺满了这一片屋檐之下,土匪头子盯着被褥,愣神许久,直到细碎的桶勺碰撞声将他惊醒。
“对了,还有糖水!”面前是一桶糖水,少年脆着声音嚷嚷:“只有这一份啦,回头我要是还有时间,就来给你们准备新的糖水补充体力!”
有个土匪嘴快过脑子,没多想就问出了声:“你要去哪?”
少年声音依旧脆嫩,他年纪不大,却好似理所当然地说:“去大战啊。光守在城里,迟早会守不住,他们都出城打怪……打金贼了,也不知死了多少,万一要计算贡献度,我可不想落在他们后面!”
他们……是少年那群同伴?那些心肠冷硬如铁到同伴断了一只手,就嬉笑着让同伴去死的魔鬼?他们居然愿意为了杀金兵付出自己的生命?
开玩笑吧!
土匪们面色古怪,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谎话。
“就是这样,我走啦!”
土匪们眼中,少年脚步匆匆,好像迫不及待想要上战场抵抗外敌,成为保家卫国的英雄,怀揣一腔热血,却不知战场的恐怖。
他真的走了!
这里没有其他人!
寄哥儿咕咚咽一声口水,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巴草哥哥,俺们跑吧!”
土匪头子拿了碗,给自己盛了一碗糖水,咕嘟咕嘟一通牛饮,闻言,“嘿”地一笑:“你小子不是生长在滑州城吗,你那瞎眼老娘还在城里呢,你就跑啦。”
寄哥儿咬紧牙关,一字一顿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妈妈她会理解我的。”
土匪头子点点头:“你小子够狠。”
寄哥儿抿了抿嘴,好像在说服自己:“对对……妈妈会理解我的……”
“呸!”土匪头子一口唾沫吐他脸上。
“哥、哥哥?”
“呸!孬种配做老子兄弟吗?老子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老子可没做过丢下老娘自己跑路。”
土匪头子吐了两口唾沫,好像是觉得这样缺水,又勺了一碗糖水补回来。然后,碗一丢,腰带用力一系,大踏步就往城墙去。
有土匪正美滋滋地喝着糖水,看见头儿动作,纠结了一下,问:“哥哥往哪里去?”
土匪头子回过头,语速飞快:“打金贼去!”
“啊?哥哥,俺们都不是官兵了,慌慌急急为他赵家江山卖命,只怕那赵家还不领情!”
“俺又不曾说是为赵家人。”
“那是……”
土匪头子盯着说话土匪那还沾着糖水的指头,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为了一碗糖水。”
“……什么?糖水?”
“没错,就是为了一碗他妈的,可笑的糖水!”土匪头子暴躁地踢了一脚旁边的墙,整个人被反作用力颠簸了一下,“但就是这么一碗糖水,朝廷那边给过我们吗?”
你一个赤佬配吃糖吗!
多可笑啊,当兵卒时喝不到糖水,当了囚徒,反而能天天喝到了。
一开始,他以为那些怪物给他们喝糖水,是为了收买人心,然而,一天天交流下来,从监工那里,他发现比起收买人心,居然是另外一个荒谬的理由——
劳作是劳改,却不是虐待,出了汗后,提供一碗糖水,在他们看来居然是合该如此。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朝廷没有把他们当人看,那些怪物却在把他们当人看!
土匪头子觉得自己疯了,才会相信这个理由。
“没钱没粮没地位死了也白死,谁乐意给他赵宋官家卖命!”
巴草——这个宋溃兵,这个土匪头子,猛地大了声音:“俺的命也没那么贱!但是,那小官人把俺当人看,给俺吃糖水,俺乐意给他卖命!他一看就是没上过战场的,俺也不是什么名将,可俺上过战场,打过金贼,俺去给他卖命!”
他转身离开,在他身后,那些土匪面面相觑,一个又一个地站了起来。
土匪出了城。
岳飞军出了城。
傅选和其手下的义军出了城。
“杀金狗!”
“杀!”
金兀术手心微微起了热汗。
除了太原城那一场守卫战,他许久没有见到宋军悍不畏死的样子了。
“咚——咚——咚——”
战鼓一声声,好像敲在人心口,他们与金军相互砍杀,战场上血肉横飞,野狗悄悄靠近,啃食着尸体,分不清是宋人的还是金人的。
有金兵被打下马,下一刻就被一个宋人扑倒在地,宋人手中兵刃已卷了,他想起玩家们的动作,毫不犹豫一口咬向那金兵喉颈。
他们像蝗虫一样攻来,带走一条条金人性命,用鲜血让金人胆寒。尸首仍泅泅淌着血,金人与宋人尸体层层叠叠,交织着分不开。
金兀术完全不懂:“这是战场,你们在守城,如果只是为了一时意气出城迎敌,就不怕输掉大局,输掉这座城,输掉城中百姓的性命吗?”
“是的。”
岳飞冷静地拉开了弓,和金人这位四太子对上了眼。
“但是……”
箭矢飞射而出,又被他用大刀拨开,箭头扎入草丛中,羽簇轻微颤动。
“我们更不想输掉胆魄,输掉信念,输掉……已经被输掉,却又被用血肉重新浇铸起来的,血战不退,悍不畏死的脊梁!”
第342章 大战之后
夕阳落下, 金色尘烟四起,军中鼓声大作,这一回是休战之声。
不论攻城一方还是守城一方, 哪怕是分成数支队伍,一波一波轮流对敌,到了快晚上时,都会选择默契休战, 各自休整队伍。
这个时候, 双方都会派出士兵清理战场, 倘若撞见了,也绝不会打起来——他们不知道什么细菌,什么污染, 只知道如果战场上的尸体不尽快处理,就会化为瘟疫,到时候双方一起死翘翘, 就不存在谁赢谁输了。
岳飞亲自领着数百部下搬运尸体,准备运去填埋, 战场上四处是沟壑,血水汇聚在沟中,一股股流动。血腥场面让岳飞等人脸色很不好, 忽然听得一声兴奋喊叫:“这里有人还活着!”
只见三五个军汉围着一地,风中断续传来他们紧张的话语:“小官人……别动……活着……小心……太好了……”
岳飞忍不住笑了一下,走过去, 看到十三岁青霓模样时,目光定在她小腹被破开的洞上, 那里, 肠子流了出来, 可她却不见半分惨叫,就好似没有痛楚。
但,怎么会不痛呢。
张显跑了过来,平日里明亮的眼睛一瞬间蒙上了泪水。
她这样……根本就活不下去了啊!从没听说过有人身上破了个洞,肠子都出来了还能活下去!
少女还在笑:“这战场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
十三岁的青霓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其他人:“快把我带回去吧,养养就好了!”
快!这样子我就不用换一张脸了!
之前有人试过了,换一张脸,崽崽对他们的态度都冷淡了许多,估计是换脸就清好感。
军汉们一时间没想那么多,只沉浸在同袍仍存活的欣喜中,就要三下五除二将人抬起来,却被岳飞拿弓身一拦。
“统制?”
“……”
岳飞的沉默让他们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便一个接一个几乎笑不出来了。
十三岁的青霓:“?”
岳飞慢慢在她身前蹲下,嗓音沙哑:“你……可有家人?”
十三岁的青霓:“??”
“没、没有,家里就我一个了……怎、怎么了?”
十三岁的青霓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下腹被划开的那道大口子起了反应,往外淋漓淌着血水,鲜艳了嫩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