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小官人。”岳飞微微叹了一口气:“滑州如今光景,皆赖阁下与阁下同伴。若你们出了事,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某只希望阁下能稍微重视自己性命,这是某之心愿,亦是滑州百姓心愿,也是将士们的心愿。”
“我懂,这叫人死政消!”十六岁的青霓眯起眼睛笑,开口说话时,小虎牙张牙舞爪:“你放心,本座可是天神下凡,灵珠子转世,能看透人心!本座掐指一算,这些人必然是真心来求教!本座当然要满足的向学之心!”
岳飞:“……”
算了,小官人们靠谱是真靠谱,不靠谱起来也是真不靠谱,他还是继续加强警戒吧。
谁叫……他,还有他们,都舍不得小官人出事呢。
*
十六岁的青霓上了台,清清嗓子。
“你们想要知道如何解决那个问题……”
东京宋军全都齐刷刷抬起了头,紧张地盯着他看。
“至今还没有答案。”
东京宋军望着十六岁的青霓。他们来不及哗变,来不及伤心,一股他们也不明白的心情突如其来地席卷全身,蒙了心,便连思考也来不及做了,只是睖睖睁睁看着高台。
滑州军汉不由得侧目。
他们很好奇,究竟是什么问题,会让这三千多人不顾一切跑来滑州。
三千多士兵啊,岳统制当初另立门户,也才拉走七八百人,就这,还和金贼打得有声有色。如果给他三千多人,怕不是能直接杀穿敌军!
“但是,我知道,你们的苦难来自于一层层重税,来自于——”
十六岁青霓褪去笑容,冷着脸,一字一顿说:“官府不作为。”
难道小官人们要反了?
岳飞脸色几经变幻,决定先听下去,听听小官人要说什么。
他不想小官人们反了朝廷,如果小官人们真心要反,他……他就……
岳飞咬了咬牙。
他就将小官人们看管起来,不上报朝廷,小官人们肯定是对朝廷失望才走了错路,如果抗金成功,中土焕然一新,官家驱除奸臣国贼,想来小官人们会对朝廷,对官家改观的!到那时,再将他们放出来,小官人不会死,朝廷也不会知道此事,史书所记,滑州英豪也是忠臣义士,千古流芳!
“加税这个就不必说了,大家都知道本朝赋税有多重,文治武功骨气雄心做不到远迈汉唐,总有一个地方要做到,比如加税,比如加税,还比如加税。”
这嘴真毒。
士兵们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十六岁的青霓环视一圈这群人,在身后比了两根手指。
他不知道先烈是如何演讲才做到振奋人心,凝结出一支信念坚定,上下五千年最强的军队,大体纲领他能明白,实际操作就有些麻爪子了。
但是!
十六岁的青霓不自觉咧了咧小虎牙。
他可以参考网上一则笑话——
有记者问农民:你如果有一百亩地,你愿意捐给国家吗?
农民:愿意!
记者:你如果有一百万,你愿意捐给国家吗?
农民:愿意!
记者:你如果有一头牛,你愿意捐给国家吗?
农民:不愿意!
记者:为什么?
农民:因为我真的有一头牛!
——农民真的有一头牛。
——所以,他只需要针对这头牛来说就行了。
只要对准这些士兵家产,或者能够到却还未得到的东西使劲输出,他们会发挥出难以想象的动力。
“我为何要说是官府不作为?”
十六岁的青霓大声问:“咱们之中,有谁是农家子,站起来!”
三千多宋军,站起来了两千多人,密密麻麻,浩浩汤汤,就连岳飞都不由自主伸出半只脚。
十六岁的青霓随手指了一个人:“你过来。”
那农家子宋军脸上不自觉显了红晕,在三千多袍泽目光中,紧张上前。
十六岁的青霓问他:“家里有多少亩地,够用吗?”
农家子宋军回答:“家中仅得我与父母,三口人,田地不过十五亩,不够用。谷物尚未收割,已非己有。”
正如宋朝诗人所作之诗《田父吟》——
年年上熟犹皱眉,一年不熟家家饥。
山中风土多食糜,两儿止肯育一儿。
只缘人穷怕饿死,可悲可吊又如此。
有司犹曰汝富民,手执鞭敲目怒视。
十六岁青霓冷不丁质问:“如此穷困,为何不开荒?既然十五亩地不够用,为何不开到二十亩三十亩,你们怎么这么懒惰!”
农家子宋军怔住,嘴唇轻微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失望之色顺着目光流出。
就这样吗?
他期待了那么久的解决方法,就只有这样吗?
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岳飞看了玩家一会儿,心中叹气一声,站出来解释:“小官人有所不知,开荒并非那么轻易,一人一亩地,得开荒五十日,但不是说你一岁就能开七亩地,坚持两三年就能得到二十一亩地。所谓春种夏管秋收,这些时日没办法丢弃农活,到了冬日,农人方有时间开荒,自秋十月到春三月,共一百五十日,一人能开三亩地。开荒又是体力活,需得提前攒下开荒粮,至少要省吃俭用两年,这两年间,还得无甚需要用钱的地方。”
那农家子宋军亦苦笑道:“两年是很好,但倘若我们能攒下开荒粮,又怎能叫‘无余粮’‘寅吃卯粮’呢?”
十六岁青霓这个问题,就相当于他去和比较贫穷的人家说:“买房很简单啊,你每个月存下一千块钱,只需要九年就可以在十八线小城市买一套八十平的房子了,是不是很简单!”
那不废话吗,我要是能一个月攒下一千块,还能叫“贫穷”吗!
十六岁的青霓又问:“浇水困难吗?”
农家子宋军点点头,他将心情调节过来后,虽不知小官人问这些作甚,却也一板一眼地回答:“丰腴之地在富贵人家手里,俺家地比较偏,挑水要走十里路。”
十六岁的青霓:“为何不挖个水渠?有了水渠,就方便浇水,不怕麦苗枯萎,粮食产量亦能倍增。”
农家子宋军说:“十里地的水渠,非得集全村……甚至全镇人之力,挖个六七年不可。”
岳飞也道:“小官人,如你说的这些,农人并非不懂。他们知晓有水渠能够及时浇水,使苗存活,他们知晓购置粪便可以肥田,使亩产增多,他们知晓要间种作物,才不会使地荒芜,他们知晓多开荒,才能多收粮食。可是,往往一场灾难就会使收成减少,天灾无情,他们倘若有丰年,攒下粮食,也没办法去请人挖水渠,买粪便,存作开荒,这些粮食,他们要藏起来,以备荒年。”
十六岁的青霓:“如此说来,挖井也是同样的道理,你们知道挖水井有好处,却也无心力去挖了。”
岳飞点头。
十六岁的青霓问:“那为何,滑州城如今街街有水井?”
“因……”岳飞猛然一住嘴,脸上流露出异色。
十六岁的青霓:“没错。因为我们——官府,替你们挖好了井。”
他站在高台上,衣衫簌簌。声音高昂。
“官府有精力,有闲余,有钱财,能做到这些,但在我们到来滑州之前,官府没有做!”
“这本就该是官府来做的事情——挖水渠,备水井,发放农具,收集粪肥,他们却把需要承担这些时间的风险与精力转移给你们!他们知道你们没钱粮,没时间,没勇气去拼一把,却依然不去做好这些分内之事!”
“所以我说,你们的苦难还来自于——官府不作为!”
就是这样子!
就是这样子!!!
这就是他们想要知道的答案!
这些宋军好像浑身发烫般弹了起来,也不曾围住高台,只是捏着拳头,伸长脖子,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十六岁的青霓。
一片静寂之后,不知道是谁声音干涩地开口:“还请小官人继续。”
第369章 精锐之军
这些话, 只要是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都可以扯出两句,现代人见怪不怪了,但放在古人面前,就能振聋发聩, 拨开云雾, 直抵中心。
少年声音激昂, 如同鼓点打落——
“我们信任朝廷,才省吃俭用给朝廷交赋税!”
“修水渠,打水井,将大道修平,发放农具……这些难道不应该是朝廷来做吗!不然我们交上去那些赋税是用来做什么呢, 用来给他们吃喝玩乐吗!那可是我们一整年的收获啊, 倘若不需要上交官府, 我们可以用来给妻子儿女买新衣服,可以在集市上挑我们喜欢的物件,可以让日渐老去的父母享受享受高床软枕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年到头,吃肉之数五根手指就能数清!”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才是朝廷应该做到!”
“我知道你们想说,修水渠, 打水井, 朝廷会征劳役, 更耽误农时。可, 难道滑州城的水井, 是我们征劳役修出来的吗?”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征劳役, 但是,自古以来就是对的吗!”
岳飞瞳孔骤然一扩大,强烈刺激让他整个人都木在原地,无法回神。
自古以来就是对的吗?
自古以来……就活该百姓吃苦,钱上交给了朝廷,还要出劳力、费时间,为朝廷起工事吗?
台上有鼓,十六岁的青霓单手执起鼓槌。
“咚——”
恰似春雷破冬,惊天化雨来。
“我希望能有那么一个世界,人人有衣穿,有肉吃,有家住,不为钱财而发愁,不为病痛而哭泣,四海皆兄弟,举目为同志!”
“这是诗经所说‘乐郊’,这样的乐郊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们还在寻找,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或许它只是一个美好的梦。”
隔着空气、清风与日光,十六岁的青霓认真地看着他们:“但是,我们会想办法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