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菲尔德家族的成员自小都是接受最优秀的教育,周游世界,看尽天下艺术品,本身就具有非常高的艺术品鉴能力,平时精心挑选专业机构来对年轻一辈进行艺术培养,这种偶尔的艺术分享会,意在让他们及时汲取世界最优秀艺术大师的滋养,从而进一步引导和提升家族成员的鉴赏能力,培育出世界级的艺术家,从而构建传世家族。
初挽大致看了看这次的培养计划,看后只能感慨,积累几代的财富世家果然不一样。
当然这也需要至少上百年的太平盛世才能积累下来。
当天晚上早早睡下,第二天便是洛克菲尔德的艺术分享会,几位艺术顾问分别分享自己的主题。
初挽的主题是戴维拟定的,题目是元明清瓷器的鉴定。根据戴维的意思,因为老洛克菲尔德对中国瓷器的喜好,整个家族对瓷器都有一些欣赏能力,她可以从比较专业的角度来分享这个话题。
不过元明清瓷器是一个很大的概念,这其中又分许多门类,不可能一堂课面面俱到,初挽先大致讲了元明清瓷器的历史,之后便从几个话题入手来着重讲解,比如社会经济和瓷器发展的关系等。
讨论会是在一处露天餐会举办的,只有话筒扩音器,因为是比较开阔的现场,初挽本来担心讲解效果,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现场非常安静,那些家族成员都很有专注地倾听。
初挽也被问到一些问题,并有几位成员特意拿了瓷器,请她评价。
他们拿出来的大多都是开门货,不过也有几件民国仿,初挽尽量都给他们指出来了。
其实初挽如今已经名震欧美,不说德国瑞典香港的种种,就说身为洛克菲尔德艺术顾问期间,她揭穿哈迈的高仿,又揭秘郎世宁真迹,这种种事迹传入大家耳中,大家早对她钦佩至极。
是以这一次,显然初挽受到了格外的敬重。
不过当他们拿出一件乾隆青花开光粉彩天球瓶的时候,初挽端详着那件瓷器,沉默了片刻。
旁边的洛克菲尔德家族成员都在等着,见她不说话,也是疑惑。
初挽笑了下,便想着怎么解释。
谁知道这时候,就听到一个声音道:“你们问她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该问的人。”
他这么一出声,所有的人都看过去,之后站起来打招呼。
初挽也看过去,这是一位头发已经全白的老人,穿着英式西装,有着高挺的鹰钩鼻以及一双深邃的眼睛。
这显然就是她要见的人——老洛克菲尔德了。
老洛克菲尔德过来后,先和在场的人打了招呼,之后便笑着望向初挽,伸出手来:“你好,我是汤姆.洛克菲尔德。”
初挽也伸出手,并进行了自我介绍。
在彼此礼貌打过招呼后,老洛克菲尔德的眼睛落在那双乾隆青花开光粉彩天球瓶上,他笑着说:“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吗,你们拿着这件艺术品问初小姐,那就问到了应该问的人。”
大家听着,都疑惑,旁边的查德维克第一个道:“爷爷,请告诉我们,这件瓷器和初小姐有什么关系吗?”
旁边一个也问道:“听起来很神奇,爷爷你认识初小姐?”
老洛克菲尔德笑了:“初小姐这么年轻美丽的女士,我自然不认识,不过我见过她家中长辈。”
他笑望向初挽:“是不是?”
初挽笑着道:“是,洛克菲尔德先生在三十年代曾经远渡重洋,前往中国,想必是在那个时候曾经和我太爷爷结缘。”
老洛克菲尔德点头,笑着拿起那件瓷器,道:“这是初老先生的作品,我一眼就能认出。”
周围人等听着惊讶,没想到这竟然是初挽家中长辈所造,而旁边拿出这件瓷器的家族成员显然多少有些羞愧。
他并没有认出这件瓷器是后世高仿。
老洛克菲尔德道:“如果一个人买到了高仿,那自然是一件应该羞愧的事情,但是在一个情况下除外,那就是——”
他笑道:“如果你买到了初老先生的作品,那么恭喜你,你很有眼光,在中国有一句话,叫做不是正品却远胜正品,初老先生的作品当之无愧。”
不得不说,这位老爷子说话是如此让人喜欢,那位家族成员自然脸上有光,初挽也感动于他对自己太爷爷的评价。
当下大家坐下来,细聊,老洛克菲尔德兴致大发,说起自己当年前往中国的种种,他是如何买下了一座王爷的府邸,建成了中国第一家现代医学院,那是他在海外最大的投资项目了。
又说起他曾经走遍中国、日本、韩国和越南等地,几十年间搜集了几百件亚洲顶尖文物。
初挽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机会,她自然表示了对这些文物的兴趣,果然,老洛克菲尔德道:“来吧,孩子,我邀请你参观我的藏品,你一定要看看,我相信你会喜欢。”
初挽笑着答应。
她知道机会来了,一切都很顺利。
她太爷爷会保佑她。
接下来,明显可以感觉到,因为老洛克菲尔德另眼相待,当然也因为初挽那传奇式的太爷爷,在场众人对初挽越发敬重客气,他们好奇地问起后挂彩,问起回炉烧造的工艺,初挽也就和他们讲讲怎么鉴别。
除了一些家族不外传的机密,其它能说的她都说了,不过在场众人却还是不得要领。
其中一位家族成员提问道:“初小姐,一个人如果掌握了这些技能,就可以鉴定出后挂彩吗?”
初挽笑道:“绝大部分时候可以,但是极少数情况下,不能。”
大家疑惑。
初挽道:“因为高仿的高手层出不穷,我们所知道的造假特征会被修正被克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巨大的金钱利益面前,他们有足够的动力去钻研新的造假方式,防不胜防。”
查德维克从旁摊手:“听起来,这真是一个麻烦,那该怎么办?”
初挽道:“无它,不过是修炼自身罢了,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当自己的鉴定水平达到一定地步,便是此处无招胜有招。”
这下子,就连老洛克菲尔德都疑惑起来:“所以你的无招,是什么?”
初挽道:“感觉。”
大家越发疑惑:“感觉?”
初挽点头:“打个比方,有一个人,如果你对他足够熟悉,哪怕在万千人中,哪怕浓妆艳抹,你依然可以认出他,甚至哪怕他改头换面,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依然在。”
老洛克菲尔德听得,突然道:“我好像明白了,许多年前,你的太爷爷也曾经说起过。”
初挽听着,恭敬地道:“我太爷爷说过什么?”
老洛克菲尔德:“他说,有一件瓷器,他以为是真的,但是后来上海的一位朋友想看看,他便拍了照片要寄给对方看。”
初挽听着,倒是知道这一桩,她太爷爷给她讲过,不过她依然想听老洛克菲尔德讲。
老洛克菲尔德继续道:“因为是黑白照片,他为了能够拍得更清楚,特意给那件瓷器抹上了桐油。结果,就在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那件抹上了桐油的瓷器被照亮了。”
说到这里,老洛克菲尔德陷入了回忆中。
周围所有的人也都认真听着。
老洛克菲尔德道:“他说,就在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他看着那件瓷器,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瓷器,这并不是这件瓷器应该有的样子。就像一个人,你认识了很久很久,结果有一天,另一个长得和他很像的人假冒了他,你乍看看不出,但是会在某个相处的瞬间,突然辨别出,不对,这个人不对,他不是他的朋友。”
最后,他叹道:“这就是感觉了,奇妙的感觉,就像是艺术家的灵感一样。”
初挽听着老洛克菲尔德的话,也陷入其中,她想着太爷爷说起这个故事的音容,想起他慢悠悠拿起老烟袋抽了一口烟的样子。
她终于开口道:“是,我的太爷爷曾经说过,辨别瓷器最重要的不是脑子,而是心,一定要把它看到心里,只有看到心里,才能看懂它。”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洛克菲尔德的家族成员,也包括旁边的艺术顾问,脸上全都流露出困惑迷惘。
这听起来很玄妙,也很有道理。
但,依然不懂。
初挽被老洛克菲尔德邀请,留在波茨坎克庄园,第二天,她被请过去参观老洛克菲尔德的私藏。
老洛克菲尔德笑着道:“我的大多数瓷器来自摩根家族,当时他们要拍卖一大批瓷器,我痴迷于此,便拿出我所有的积蓄买了下他们的瓷器。”
他带着初挽参观他的藏品,他的藏品果然丰富,不说其它区域的艺术品,只说亚洲艺术品,就包括中国瓷器,中国青铜器,中国玉器,印度和东南亚雕塑,日本瓷器,日本浮世绘版画以及纺织品等,而且件件都是稀世精品,让人赞叹不已。
他特意提到一件康熙御制的鎏金铜无量寿佛像:“这件是我那时候前往中国得到的,我和我的妻子都非常喜欢。”
初挽细看,这御制的鎏金铜佛像胎体敦实厚重,用了大量宫廷精炼铜,也融入了黄金,大气瑰丽。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看了各样瓷器,那些瓷器五花八门,各代名窑皆有,当然最多的是清朝的粉彩五彩,老洛克菲尔德好像格外偏爱清朝粉彩和五彩。
两个人便顺势聊起来清朝康熙和乾隆两代瓷器,聊起昔年的景德镇,这位老洛克菲尔德对景德镇倒是也耳熟能详,甚至反过来和初挽说起历史上的景德镇,让初挽不得不佩服。
这么说着间,他们又看到了几件青铜器,于是话题难免说到了民国时的乱象,那些苏州造,西安造和北京造。
老洛克菲尔德笑叹:“这个我分不出,分不出,我只能说中国太让我惊奇了,他们几乎以假乱真,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反正我喜欢就是了,他们造出来的也是艺术,对不对?”
初挽笑着颔首,当下顺势提起聂家造,以及聂家的后人。
老洛克菲尔德果然兴致勃勃,他有些不敢相信:“对对对,当年我和他们家打过交道,不过太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音讯全无,我知道聂家一个儿子在美国,不过一直没有什么来往,倒是可惜了。一直到最近,他们有几件艺术品确实不错,我听说已经开始和我们合作了,这实在是让人愉快的一件事。”
初挽见此,这才顺势道:“我和聂家的一位后人倒是熟悉,最近还请他们造了一个物件。”
她望着老洛克菲尔德:“洛克菲尔德先生,那个物件,我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所以我坦白地说,我希望有机会能给你看看。”
她的表情过于郑重,这让老洛克菲尔德有些惊讶:“你想给我看什么?”
初挽道:“我这里有一张照片,先生你可以先看看。”
老洛克菲尔德点头,初挽这才从随身的小包中拿出来一张皮夹子,皮夹子里有一张照片。
老洛克菲尔德接过来那张照片,看了看后,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照片:“这,怎么可能?”
看了半晌,他望向初挽:“这是哪儿来的,什么时候拍下的照片?不不不,这是发生了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照片上,赫然正是皿天全方罍的照片。
但是他所看到的皿天全方罍,却是有盖的,罍身和罍盖合二为一。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合体后的皿天全方罍华美壮丽,雄浑大气,看得人精神为之一振。
这才是真正的罍中之王,举世无双的霸气,和凝结了商朝六百年青铜器铸造经验的巅峰之作——皿天全方罍。
第280章
老洛克菲尔德在最初的震撼后,很快冷静下来,他仔细地观察着这张照片,放在太阳下端详审视。
初挽看到老洛克菲尔德的表情,她明白一切都如同她猜测的那样。
她其实一直在想,为什么老洛克菲尔德会卖出那件他曾经喜欢过的皿天全方罍,一个人怎么舍得把自己曾经喜欢过的轻易卖出去,毕竟洛克菲尔德家族缺的从来不是钱。
揣摩良久后,他只能归结为一个原因,太喜欢了。
因为喜欢,才无法忍受自己当年的犹豫,就此错过了皿天全方罍的盖,让罍体和罍盖分离,以至于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每每见到都引为遗憾。
对于一个热爱艺术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折磨。
他抱着一个残器,百爪挠心,却不能让它成就那个圆满。
所以她才愿意冒险一试,将一切向这位老洛克菲尔德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