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无花果、育虫和期盼
家中这一季的葡萄, 陈舍微只赶得及吃上醉胭脂。
除了秋风扰动花叶,这院里一切妥当。
书房窗外摆了一架的菊花, 非常美的品种, 白夔龙、太平红叶、兼六香,雪顶含碧的尖瓣,灰柔紫烟的花团, 淡浅薄金的蟹爪。
花案上散着几张虫儿画,浅碧淡褐, 仔细看看, 其实是同一只虫在夏秋所蜕变出的不同色彩。
陈舍微回来时, 谈栩然已经开始育虫了。
院里一间暖房很不够,东侧院叫甘嫂和小白粿住着,西侧院统共是六间房, 一横两纵,开了内里的门就能连成三间大房。
院里的花叶开始枯落萎靡时, 谈栩然就使人将西侧院打扫干净了, 虫罐一个个干爽整洁的倒扣着, 过不了多时,就有暖土虫卵入住了。
内院多了几个杂工和丫鬟, 从前浣衣洒扫等事再不必阿巧、吴燕子和孙阿小动手了。
阿巧只把着要紧的钥匙做个内院管事的, 孙阿小理着厨房和菜园,甘嫂院里也多了丫鬟分担琐事。
众人都能腾得出手来帮忙,所以说今秋育虫之数翻番, 谈栩然并没怎么招揽外人,主要就带着陈绛和吴燕子边教边育, 还有刘奔的妹子刘钿也很能帮得上。
这姑娘是个半哑的, 说话好似嘴里含着个蛋, 模糊不清,所以怕在人前露怯,干脆不怎么说话了,但是她性子很好,总是笑眯眯的,心细如发,很招人怜爱。
谈栩然叮嘱她的事情办得极妥帖,一丝错都捡不出来。
虽说忙碌,可姑娘们轮着班,并未见半点疲色,反而觉得这事儿很有趣味。
王吉对这买卖也上心,如今阿普叔能在烟卷铺子独当一面了,他分出心神来,早早就带着高凌找人去逮鸣虫了。
秋虫自野来,这时候王吉和谈栩然卖的主要是养虫和玩虫的器皿。
王吉依着谈栩然的说法,旱天河水浅的时候就使人挖了好些河泥,配上石灰做底料,这是做成泥盆泥罐,而不是做成瓷罐瓷瓶。
虽说泥罐不比瓷罐好看,但除了这一点外,余下的都是好处。
打磨过后的泥质器皿细润,但又不似瓷片打滑,落上一点两点水也不会蓄着,慢慢的渗进去,又不会泛潮。
冬寒落雨的时候,泥质更不至于凝露,既存不住水汽,又蓄不住霉味,避除湿气,在闽地是很要紧的。
至于带着虫儿出门的葫芦倒是可以花样繁复一些,什么材质依着主顾喜好就是。
“这泥罐儿只要是养虫的人,一眼就能瞧得出好赖来,可那周家为什么连带卖的是瓷罐?”王吉称着银子问。
谈栩然用小竹夹拈了两粒米喂虫儿,漫不经心的道:“因为周老头从前只管养虫,器皿一类不归他,如何做泥罐,泥罐腔壁薄厚该怎么衡定,他全然不懂,其实谈家原来也做瓷罐,远不是周家拿出来这种搪塞主顾的玩意,只是瓷罐更讲究麻烦,可要自己开窑,眼下还不是时候,弄点泥罐先挣上一笔吧。”
王吉含着个炒红果愣了良久,这才知晓周家的养虫之业原来是从谈家来的,惊讶道:“少夫人,怎么先前未听你说过?”
“那时候手里空空,说来做什么?”谈栩然觑了王吉一眼,反倒嫌他一惊一乍如个未见世面的长舌妇人,道:“拿虫儿与他打就是了,我说与你听,是为了防着你碰上周家,口舌上也不许落了下风,可晓得?”
今冬在虫市,碰上周家是肯定的。
陈舍微回来之后还没见过王吉呢,眼下秋虫歇止,是育冬虫的时候了。
谈栩然这几个日夜都很忙碌,虫房里暖笼摆在正中,隔一丈就有一个,她熟得闭着眼都能绕过去。
虫房里通宵达旦,热蒸如浴,守夜的一般是谈栩然和刘钿,陈绛去岁在谈栩然身边耳濡目染,今岁又细细教了,白日里竟也能独当一面了,领着吴燕子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只是出货时有些麻烦,大罐小盅要从内院里运出来,原本是由王吉收走,再转给商贩。
可眼下虫市紧俏,虫儿又是一波波破卵而出,夜里还没孵化,一打盹就冒出来了,挣银子谁不争分夺秒?
自打陈舍微一回来,这两日陈家偏门口每天早晨都蹲着一波行贩,拿着王吉给他们分好的引子来取虫,多了还不给呢。
其实养虫这事难藏,陈家今冬耗用的炭火总得是旁人家的十几倍,一车车的拉进来,谁不好奇呢?
如今坦白了倒好了,只说陈舍微得老丈人的光,要继承育虫这一业了。
这事儿一想,总替谈栩然觉得堵心,干点什么都得藏在他后头。
‘唉。’
陈舍微小心翼翼的替谈栩然收拢起虫谱来,一张张小笺还未装订成册,他翻看了几张,只觉得灵气四溢,耳畔虫鸣阵阵。
他不在家的时候,谈栩然的日子稳步向前,没有丝毫的停滞。
陈舍微心里有点高兴,又有一丝落寞。
“怎么了?”谈栩然忙了一夜,刚沐浴完毕,带着一股子花香翩然而至,道:“账册在架上。”
“夫人核过觉得没问题就行。”陈舍微兴致缺缺,抚着黑漆描金的摇椅扶手坐下,掂起果盘里的一对无花果。
紫皮的五花果大,绿皮的无花果小,这结的是最后一波秋果了,再尝个几日就没了。
绿皮果儿不能挑顶裂的,裂口就太熟了,但绿果儿正是熟成好吃的时候,底部凹陷的脐处甚至漏蜜。
陈舍微将紫皮果儿递给谈栩然,扯开绿果儿,落了蒂的果肉截面椭圆而饱满。
谈栩然手里这枚紫皮的无花果皮相艳丽,熟透了的,表皮都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轻轻一触都能破皮,这样的勾人欲滴,又这样的容易被伤害。
她张唇含下果肉,这样清润滑茸的甜,也唯有这种果子能给予。
陈舍微却没有吃,只是盯着内里细嫩红糜,还淌着蜜的果肉出神。
“夫君,”谈栩然忽然俯身一推摇椅,陈舍微晃荡开去,转首看她,就见谈栩然下巴微扬,示意他手中那半个曲线色泽柔红的果子,“你有淫思啊。”
陈舍微被她说中心思,脸上顿红,但又有点不甘示弱,趁着摇椅晃过来,一把将谈栩然扯到怀中来。
两人倒在摇椅上齐齐摇晃,谈栩然想着,‘这椅子倒省力。’
“莫醋,夫人的滋味比果子要好。”
谈栩然听他这样说,眸中不见羞色,却更添几分极致的魅意,红粉指尖将他几缕散发挽到耳后,盯了他的眸子轻轻一笑。
“如此甚好。”
被她这样柔情脉脉的注视着,陈舍微丢掉那半只果子,捧了她的面庞细细亲吻起来。
舟车劳顿,也不耽误他沉溺湿软。
自然了,对外自是说要休养,大考三日,又车马奔走,也是人之常情。
谈栩然都没问过陈舍微考得如何,也不见她忧心期盼。
“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能过下去。”谈栩然道:“总不能把担子都压在你一人肩头。”
她总有办法三言两语将人心撩动火热,然后又轻飘飘的睡着了。
摇椅上铺着长长的兔绒毯,谈栩然朱红披风落在地上,只着一件浅粉如荷尖的薄袄,合着眼蜷在陈舍微臂弯里,眼睫倦得都抬不起来了。
方才拥吻时就觉出来了,她这回怎么着意于享受,懒得使花样呢。
也就是累到这个点上,才能从这张面孔上看出几分乖顺而不设防的感觉来。
陈舍微动都舍不得动一下,却听阿巧来说,王吉寻他来了。
“这家伙怎么就那么会捡时候呢!?”
陈舍微从牙缝里钻出一句话来,就觉谈栩然动了动,声若蚊呐的道:“不过王吉可能比我更需要你这功名。”
“啊?”陈舍微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顺便来送茶的阿巧抿唇笑道:“王老太太想让您做王吉和燕儿的媒人呢。”
“什么?!这家伙手真快!这么早成亲作甚!?燕儿还挺小呢,老三答应?老三不还没娶媳妇吗?这又不讲究长幼次序了?”
陈舍微轻手轻脚的把胳膊从谈栩然身下抽出来,又拿来软被替她盖好,见她睡颜可爱,也顾不得阿巧在场,又在香软红唇上亲了一下。
阿巧垂了眼,又斟了茶递给他,抱着茶盘站在一旁,道:“乡下人不讲究这些,妹子先成家也常见的。至于吴家答不答应么,这得看您了。”
陈舍微扶额,这都什么事儿啊。
不过农家办喜事,一般都在秋收后,谁那么不长眼,赶着人人都忙得两脚泥,一头汗,浑身臭,半点模样都没有的时候来提亲呢?
今岁的晚稻收成比去岁还多了半成,冷得也早,晨起地里都挂薄霜了。
“这鬼日头,一年比一年冷!再这么下去,再过俩月袄都不管用了!”吴老娘站着都觉得脚僵,狠命的跺了跺脚,往厨房走去。
吴老爹听见老婆子在外头的骂声,摇了摇头,郑重的取出两支线香来,抿了抿,燃上,对着佛龛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
自打晓得陈舍微去福州考举,这就是吴老爹每日的功课,若是陈舍微今岁中了,吴家跟着鸡犬升天,不仅仅是减轻田赋,而是全然免除了。
香炉里轻烟渺渺,日头渐出,霜冻消融,秋日最舒服的时候到来了。
明堂没有一处空着的,何氏扛着一根甘蔗,踮着脚,从屋檐下余出的缝隙走过来。
“拣了十来根模样最好的,等下让老三给送六少家去。”
“可得收拾干净了。”吴老爷子道。
何氏笑道:“爹,您放心,给六少的都是最好的,薄皮嫩杆,汁又甜,不拉口,粗的那些明儿也就叫人拉走榨糖去了。”
吴老爷子点点头,闲不住,又背着手去晒稻场上兜圈子了。
那里金灿一片,好些人躺在秸秆堆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见吴老爷子来了,多同他笑呵呵的打着招呼。
这些稻谷都是陈舍微和吴老爷子的,还不只这些,东边去,西边来,那些都是。
而这些人大多都是吴老爷子家的雇农,即便不是,也有在烟叶地、甘蔗地、芋头地里做小工的。
见到他,一个个都笑容可掬的问好,吴老爷子颇矜持的点点头,又听人在闲聊天,算着今年要缴多少石谷。
田赋征收并不仅限于耕地,桑林、果园、鱼塘、林地,都是要缴纳田赋的,但朝廷并不需要桑叶鱼肉,果树木材,所以也得用谷子来抵。
今年吴老爷子多种了些东西,也就意味着他又要多缴几笔,一想起来就心口抽痛,具体数目他没算,叫吴缸弄去了。
他只盼着,盼着那好消息能来。
第85章 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和大喜临门
秋收了, 一切尘埃落定,虫药铺子的生意也冷淡下来, 因为南老板的缘故, 花市的买卖倒是细水长流一直都有,零星还有几笔小单子陆续走着,不过店里留三、两个伙计, 许仲偶尔去巡一眼就能管住。
许仲原本都可以提前猫在家等年终算了分红,好过年了。
可陈舍微宅里正缺个拨算盘的, 他拿月钱, 自然也不是吃白饭的, 笑呵呵的来了,同焦头烂额的郭果儿坐在一处,仔仔细细的算了几日, 帮着郭果儿把账目捋平顺了,后几日闲了, 还给郭果儿补了几日术数课。
“你这脑子, 其实也挺好使的。”许仲道。
郭果儿长长的叹了口气, 摸摸自己大腿,整日僵坐, 用炭又太早, 他就穿上了棉裤,虽摸不到那烫伤瘀斑的凹凸触感,可并不意味着消失了。
快走急跑时格外明显的歪斜, 时常传来的麻木感,都提醒着他, 他是个半废的人。
郭果儿知道好些人毛遂自荐, 想替了他的位置。但陈舍微是个念旧的, 给了他很多次机会。
郭果儿要是没了陈舍微,更不知能活成什么样了,咬了牙也要一样样的学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