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欲说还休。
“我每天都活得很难。”远离宫城禁地,远离后宅深院,在这月下竹林,她愿意说几句真心话,“但我还能忍,真忍不下去了……宫里不许自裁,可要死,办法多得是。”
他一惊,脱口而出:“万万不可。”
“你放心,牵连不到义父。”程丹若不欲多说,“好了,三更天了,回去吧。”
她转身往回走。
谢玄英紧紧跟上,话在舌尖盘桓许久,才道:“在宫里生活,是要小心……倘若你想离宫,却也不难。”
程丹若笑了:“你瞧,日子难过就在这里了,离了宫,我又能去哪里呢?不是在这家寄人篱下,就是在那家当寄生虫。还不如宫里,有份俸禄,有份差事。”
谢玄英:“成亲……就好了。”
她反问:“成亲就不是寄人篱下了吗?”
他道:“自然不是。”
“一样的。”程丹若说,“看亲戚脸色和看丈夫脸色,没什么不同。”
谢玄英:“他未必会给你脸色看。”
她说:“是吗?”
他瞥她,不由想,现在是我看你脸色好不好?
“总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午夜的风很凉,吹得舒服,程丹若梳理头发,已经干得七七八八,“现下没什么不好的,请你转告义父,不必为我担心。”
“咳。”谢玄英收手,若无其事背到身后,“知道了。”
最后的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两人在菩提苑分别。
程丹若贴着墙根溜回院子,门已落锁。她不慌不忙,簪子轻轻拨动,将下面的短门栓挑落,接着穿过丝带,把上面的长门闩一点点挪开。
闪身进去,重新锁好门。
晾在院子里的衣物已经半干,她换了个面,回屋歇下。
谢玄英也回到了住处。
屏退众人,他坐在床上,抬手对向烛光。
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缠着几根发丝。
她梳理头发时,风将落下的发丝吹往他的手背。他一时心动,缠于指根,藏在袖中带了回来。
谢玄英捻捻指腹,小心将其放于枕上。然后剪下玉佩的一根穗子,将两缕青丝系好,以薄纸仔细包拢,塞入荷包,这才心满意足地上床。
天气燥热,辗转难眠。
他翻了两个身,坐起来把帐子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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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除却生病的宫人,寺中滞留的宫眷启程回宫。
谢玄英护送她们进了宫门,与值守的护军交接,之后却并不面圣,直接回家。
进了霜露院,先打发丫鬟去正院:“同母亲说,我已经回来了,一切都好。明日太医看过,再向母亲请安。”
梅韵福了福身,替他传话。
“备热水。”他吩咐。
梅蕊应了一声,吩咐丫头去传话,自己替他换衣裳。解腰带时,如常将荷包取了下来,放到托盘里,准备一会儿让竹枝收好。
大户人家,一应配饰皆要吻合节气,六月是荷花,七月就要换做玉簪,这荷包已经过季,要换新的了。
然而,谢玄英瞧见,却伸手将它拿了回来。
梅蕊略有讶异,但不敢多嘴,帮他取下纱帽玉簪,脱靴换鞋。
竹香跪在地上,铺上油纸,放好浴盆。小厮提了两桶热水进来,慢慢注入半人高的浴桶中。梅蕊挽起袖口,调试水温。
那边,竹枝已经打开箱子,取出一叠熨好的白色棉布巾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的案几上,又捧来家常旧衣备好。
竹篱低眉顺眼地进来,摆好香皂和香粉盒子。
梅蕊看她一眼,征询道:“少爷,可要留人服侍?”
他摆摆手。
丫鬟们同他并不亲密,除却柳夫人身边服侍过的梅韵,敢略劝两句,更不要说调笑了,安静地退下。
谢玄英宽衣解带,开始洗澡。
同其他的贵族王孙比,他的自理能力尚算不错。幼年养在宫里,虽有贴身服侍的内侍,但终究不是天家血脉,并不娇惯,后来随晏鸿之读书,亦不好带丫鬟,身边也就两个小厮。
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
夏天热,水里加了金银花与茉莉,十分舒爽。
他浸浴一刻钟,起身擦干。纯白的布巾就是这么用的,上身一条,下身一条,擦完即扔。
套上家常的纱袍,换上更舒适的云履,拆开荷包,藏好里面的纸包,叫人:“来人。”
候在外面的丫鬟们赶紧进来,倒掉浴盆的冷水,换成铜盆和矮榻。
谢玄英躺上去,任由他们解开头发,为自己洗头梳发。
此时,梅韵已经回来。
她挽起窄窄的袖子,褪去腕上的银镯,用梳子慢慢梳理。梅蕊就在一旁替她递香皂与布巾。
余光瞥见地上的荷包,梅蕊怔了怔,询问:“少爷,那荷包……”
“烧了。”他说,“我换下的东西都拿去烧了。”
梅蕊:“……是。”她吩咐竹枝,“不必洗了,全部烧光。”
谢玄英闭上眼。
丫鬟们识趣地不多打搅,轻手轻脚地做事。
洗完头发,用烘好的热棉巾擦干,拿木梳缓缓梳通。这时,差不多也到晚膳的点儿了。
丫鬟在炕桌上摆上饭菜,一张桌子不够,下面还要放一张高度相等的矮几。随后摆出菜品,没有女主人的份例,东西也不多,四冷四热两个汤。
谢玄英吃了几天素斋,胃口倒是不错,吃了不少。
饭毕,饮茶。
他接过竹香捧来的六安瓜片,道:“你们都下去吧,梅韵留下。”
“是。”
竹篱点上灯,跟着出去了。
“坐。”他言简意赅。
梅韵应下,搬杌子斜斜坐了。
他单刀直入:“之前去这么久,母亲问你什么了?”
梅韵回答:“问少爷精神可好,一会儿还要不要进宫。”
“还有呢?”
她这才道:“问了竹篱。”
谢玄英拧眉。
“夫人问她伺候得好不好,少爷若觉得不顺心,可要换一个。”梅韵委婉地转达柳氏的意思。
说实话,这也不能怪她发愁,儿子沉迷女色,整日玩丫头,当娘的要气死,可要是血气方刚的岁数,却不近女色,母亲们又难免疑窦——儿子是不行,还是喜欢男人?
谢玄英按住额角。
“还有吗?”
梅韵摇摇头,轻声道:“夫人也是担心您。”她顿顿,大着胆子询问,“今儿晚上,要不要让那丫头值夜?”
谢玄英放下茶盏:“怎么,在我屋里做主惯了,连我也要一块儿安排了?”
梅韵一惊,立即起身跪下:“奴婢不敢。”
“那是她给了你好处?”他冷淡地问。
梅韵赌咒发誓:“没有,奴婢绝无二心。”
“你是母亲的人。”谢玄英慢慢道,“又一向懂事,知道分寸,我原是打算留你到夫人进门,但你要是想早点放出去嫁人,我也不耽误你。”
梅韵的鼻尖渗出汗珠:“奴婢是霜露院的人,只听少爷吩咐。少爷让我嫁人,我就嫁人,少爷让我伺候少奶奶,我就去伺候少奶奶,绝无二话。”
“当真?”
她叩头:“一切全凭少爷吩咐。”
谢玄英看看她,端起茶盏:“起来吧。”
梅韵爬起来,不敢再坐,垂手侍立。
谢玄英暗暗叹口气:这丫头跟他五、六年了,是母亲赏的人,沉稳慎言,熟知家里的情况,他真心想留她到婚后,帮丹娘尽快熟悉家事。
然而……
唉,若丹娘愿意进门,他愿意天天看她脸色。
第91章 巧应对
谢玄英在家里休息了一夜, 次日上午,叫太医来把脉, 确认无恙, 方才进宫等待召见。
皇帝知道他专门回家沐浴诊脉,以免过染病气,心中自然熨帖, 立即召见。
谢玄英进殿, 叩首请安。
“起来吧。”皇帝心情颇佳,“给他端碗凉茶, 外头这般晒。”
太监送上冰镇的凉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