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领解衣推食,十个里至少有七八个能够收服手下的心,剩下的是做戏太烂。而谢玄英不仅是将门之后,他还有一个别人没有的优势。
一个五大三粗的军官和众人称兄道弟,底下的人会觉得他豪爽,讲义气。一个超级无敌大美人和大家同甘共苦,下面的人会自我反省,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是夜,月明星稀,篝火微弱。
谢玄英捧着冷硬的干饼,面无表情地撕开,在水里泡软了咽。
周围鸦雀无声。
今天垫底的是负责护送粮草的队伍,军士们没留神,车坏了,没有及时听从民夫的建议修理,导致路堵了半天,全军原地耽搁半个多时辰。
谢玄英责罚护送那辆车的小旗不许吃晚饭,并提拔之前提建议的民夫,然后,大晚上的和大家一起吃冷饭。
难吃。
被罚的小旗低头罚站,不去看其他同僚责怪的眼神:你好意思吗?让美人将军吃冷饭?人干事?
小旗羞愧地恨不得钻进地缝。
一刻钟后,谢玄英终于吃完了手里的半张饼。
剩下的一半,他递给了受罚挨饿的小旗:“吃吧,下次须小心。百姓虽愚钝,却不可小瞧。”
小旗感激涕零,想推拒他的好意,但目光落到他的脸孔上,忘词了。
回神时,手里半张饼,人已经不见了。
如此数日,军队的纪律性和组织性大为上升,他们也终于自沂蒙山的缝隙中穿插而出,来到新泰的南部。沿着山脉向东直行,就是蒙阴县了。
派出斥候探路,派人潜入周边村镇询问,再令人去新泰与蒋指挥使对接。
很快,最新战况新鲜出炉。
谢玄英全猜对了!
水师来到新泰,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当县城易主之际,蒋指挥使发现有一小支骑兵护送一辆密封的马车,意图退据蒙阴。
他不是不怀疑诱饵,然而,叛军叫嚣着“鲁王在此,尔等可敢上前”,把他逼入进退两难之地。
蒋指挥使只好一面派人骚扰拖延,一面询问新泰的官吏。
县令被杀,主簿尚在。
他说,贼人占据县城的日子,确实囚禁着谁,送饭的差役听他骂人,说自己是鲁王,要他们救人。
蒋指挥使又问,城里只有一点叛军,大部队去哪里了?
主簿如实告知,说之前左右护法就率领亲信出兵了。
蒋毅做事谨慎,怕他被收买,还问了其他人,都说大部队在攻城前几天就离开了,这才让他下定决心追击。
左右护法的主力,就在蒙阴和新泰的山道里,等着他。
中计了。
第118章 逸待劳
假如问蒋指挥使现在的心理活动, 他只能说:非常后悔。
轻敌了。
这是将领最致命的错误,再老道的将军, 一旦轻敌, 就有可能死掉,毕竟人都只有一条命。
但他也没有那么轻敌,至少没为了功劳就跑去自己救鲁王。
理由?怎么说呢, 蒋毅觉得, 上头的人不一定想鲁王活下来,葬礼都办了, 但他又不确定是不是要保对方一条命, 毕竟是血亲, 所以犹豫一下, 让部下去了。
五百人的救援小队, 没能回来。
蒋毅就知道问题大了。
过一日,部下的脑袋被人送了回来。
挑衅!
蒋毅知道,哪怕前面是火坑, 自己都得往下跳了。不然事情传回京城, 他龟缩在城里什么都不做,皇帝不给他撤职是不可能的。
再说, 他还是有一点轻敌的。
此时此刻,仍然没想到,埋伏部下的有可能是马贼的骑兵, 还在琢磨是不是无生教的主力部队。
没办法,他们占据地利之便,只要埋伏得好, 不需要骑兵也能将五百人的小队全灭。
蒋毅没有选择,也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大意, 所以,他选择出兵。
他还是有点本事,选择绕开最狭窄的一段山路,略微拐个弯,斜插进山里。这样不仅不会被堵个正着,还能打散敌方部署——山间行军,大家都是狭长的一条队伍,一冲就散。
叛军乌合之众,比纪律性,那还是得看官兵。
然后,他就被拖进了胶着的战局。
是,叛军都是一群没有受过训练的马贼、农民和纤夫——山东有运河,养出了一大批干体力活的脚夫苦力,个个都是精壮的汉子,但他们都和朝廷有仇。
交不完的苛捐杂税,被差役官兵驱赶殴打,家人饿得奄奄一息,官府却不肯开仓放粮,任由他们目睹着亲人惨死。
是无生教救了他们。
无生教说,死去的人都去了真空家乡,那里没有饥饿、寒冷、病痛,大家最终会和所有亲人相逢,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他们不怕死。
他们只想复仇。
信念是战争中最可怕的武器。
仇恨让他们爆发出惊人的战力,不知疲倦地朝官兵涌了过去。官兵受过训练,以一挡三,那又如何?
叛军愿意付出两个人的生命,让第三个人捅穿士兵的喉咙。
蒋毅的部队被完全拖住了。
他十分愤怒,他妈老子带的官兵还不如一群叛兵?但又有些焦急,拼命思索破敌之策。
可惜的是,冷兵器的战场上,所有的计谋都是在开战前完成的。
两军对垒之际,拼的就是性命,不是指挥。
蒋毅只能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砍人,鼓舞士气。
一个多时辰后。
人疲马乏。
效果也十分显著,叛军至少废了两千人,他们终于开始退兵了。
往东退,准备进入蒙阴,据城而守。
蒋毅心想:麻烦大了。
荒山野岭打仗不容易,可攻城更难啊。
可就正当他焦头烂额的时候,援兵来了。
时机卡得刚刚好,敌人恨意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巨大的伤亡让他们生出怯意,武器坏了,马也奔不动了,首领已经带头后撤,队形散乱,战意消退,人人都想着逃离。
天时地利人和,这算得上一个无比精准的时机。
谢玄英的人马是今天上午过来的,中途还休整吃了顿午饭,养足精神。他就在远处的山岗上,眺望前面的战场。
倒不是有意不驰援,没有立即出兵,主要是他拿不准该干什么。
截击?冲锋?声东击西?敲虎震山?他脑子里掠过兵法的无数个要点,却完全没有思路。
换做别人,现在说不定已经慌了,自我怀疑:我是不是没有领兵打仗的天赋?我是不是只会纸上谈兵?我是不是完了?
但谢玄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不是时候。
所以,他选择等。
等到两方人马都累了、疲了、残了,等到敌军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计划成功,等到己方吃饱喝足,恢复体力,时机到了。
“出发。”他简明扼要地下令。
接下来,事情就变得十分简单。
势、如、破、竹。
蒋毅打叛军的时候,就好像刀尖插进麦芽糖,黏糊费力,怎么搅都脱不出身,但轮到谢玄英,麦芽糖已经干了,变脆了,他的刀伸过去一碾,全都碎成渣渣末。
而且,谢玄英这次用的不再是装饰性的佩剑,是更趁手的御林军大刀,刃长三英尺六英寸五分,以当下最好的锻造之法锤炼而成,坚硬锋利。
他再也不会犯刀捅进胸口,却被肋骨卡住的错误了。
刀刃割过血肉之躯的刹那,只有一丝血线飙出,不是在脖颈,就是后颈,随后才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平心而论,这不是战场的正常打法。
人山人海中的厮杀,一向是最粗暴简单的,一刀下去,血肉横飞,骨头连着皮一块削没,或者是直接桶烂肚肠,粗暴简单地剥夺一个人的行动能力。
这才是猛将。
谢玄英的刀法过于消耗精力了,必须时时刻刻集中精神,才能做到这样的简明利落。可他这么做,除却经验不足,亦是本能为之。
把一个人劈成两半需要的体力,远远大于割开一个人的喉咙。
他没有经历过疲乏死战,却在见到疲军的时候,下意识地节约起了体能。
溃兵倒下了,一个接一个,毫无还手之力。
照理说,谢玄英应该感觉到兴奋,跟着他的部将就已经兴奋起来,眼睛渐渐充斥血丝,热血沸腾,好像已经看到功名利禄朝自己招手。
至此,刀已经不再是刀,变成了铁锤,狠狠击打着干硬的糖块,看着碎末朝天飞溅,碾碎一切。
可活人是麦芽糖吗?
不是。
谢玄英看着他们的脸庞,恐惧的表情定格在脸上,鲜血溅开,失去躯壳兜揽的内脏掉落在地,被马蹄踩进泥泞。
还有人在崩溃地逃散,根本不看方向,一头扎进了包围圈,很快被几刀捅死,瘫软在路边。
远处谁在尖叫,有人跪下了,被路过的骑兵割去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