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甥闲聊,顾太太较为放松,随口解释:“这倒不是,她父母双亡,如今寄人篱下,倒也未必不成。”
“无家累虽好,却也要看医术。”谢玄英一副不看好的样子,“年青女子,怕是经验不足。”
顾太太道:“她父亲师从御医,据闻也是自小习医,只是是否擅长妇科,我确是不知了。”
谢玄英点点头,好像排除了她,又问:“是否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岂有这般容易。”顾太太苦笑,“江南之地,识文断字的女子已是不鲜,可寻常人家,读书识字便十分了不得,再懂些经济算法,嫁到大户人家也不虚了,哪还会行医呢?”
说白了,识文断字是有钱人家的专利,但千金小姐绝不可能习医,即便家学渊源懂得一二,也不会替人看病。
然而,小家碧玉识字难,纵然学了家传的医术,只要不是家中过不下去,也以嫁人生子为第一选择。
顾太太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照你的说法,要懂医术,要识文断字,最好还无家累,我思来想去,只有程姑娘了。”
谢玄英皱眉,提出更苛刻的标准:“难道没有三十余岁,行医多年,品性端方的女医吗?”
顾太太嗔怪:“你不如去宫里问问。”
论起什么地方女医最多,莫过于宫中。太祖曾下令,要求地方上采选懂医的女子,经太医院考试后,载入名册,以备招选。
但谢玄英摇摇头,轻轻道:“宫中如今已经没有几个女医了。”
立国之初,此制颇见成效,许多民间女医受召入宫为女官。可时移世易,之后的皇帝多亲近太监,女官之制尚且废弛,何况女医?
顾太太无奈叹息:“那就没法子了。”
谢玄英放下杯盏,道:“不如这样,请姨母寻一生病的妇人,让那位大夫辨证一二,有真才实学,我才好送人上京。”
“这是应该的。”顾太太微微一笑,“正好,园中的荷花开了。”
顾家是松江府的豪族,露香园是松江府的第一名园。
一年四季,顾太太开宴无数,春日玳瑁筵,夏日碧芳席,秋日观涛会,冬日赏梅宴……可谓是季季不落空。
如今正值夏时,荷花盛开,请身份地位相当的夫人小姐来赏荷花,再不会出错。
谢玄英道:“那便拜托给姨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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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陈家接到了顾太太的帖子。
黄夫人自然应允,亲自回帖答复。但送走仆妇后,她便陷入了为难。
顾太太的宴会在松江乃是第一档的社交场所,搁在平日,她必定是要带两个庶女出席。尤其陈婉娘尚未定亲,出去叫人相看一二,今后不管在不在此地说亲,都不失为一桩好处。
可偏偏墨姨娘刚去了。
按照本朝惯例,“子为父母,庶子为其母,皆斩衰三年。嫡子、众子为庶母,皆齐衰杖期”。
现今陈婉娘和陈柔娘身上都带着孝,如何能外出饮酒作乐?
“唉。”她叹口气,对丫鬟道,“叫丹娘来一趟。”
程丹若来得很快:“太太。”
黄夫人三言两语说明情况,道:“把顾太太送你的料子拿出来,我叫绣娘为你赶制一套衣裳,初一宴席,你与我通往。”
“这,”她犹疑,“姊妹皆不能去,独我一人……”
黄夫人道:“顾太太专程送了东西来,也该叫她看一看。这事就这么定了。”
程丹若也不反对出去放风,闻言便点头应下。
第25章 顾家宴
夏季当穿纱, 顾太太送的料子里,有一匹紫色的葛纱, 产自广东, 轻薄透气,且颜色染得极正,紫得恰到好处。
程丹若穿越多年, 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料子, 甚至有一点舍不得做。
但黄夫人开口,不做也得做。
绣娘加班加点赶工, 赶在赴宴前为她做了一身纱衫, 清新又雅致。而衫做紫色, 别的颜色不好搭配, 便选了不出错的白色暗纹挑线裙, 银线若隐若现,风吹光照,隐约便露出贵气来。
等到赴宴的那日, 黄夫人又给她一支珠钗, 更添光彩。
程丹若点了紫苏陪同一道。
黄夫人十分满意,在车上便携了她的手, 关照:“你素来懂事,若是哪家姑娘小姐天真烂漫,口无遮拦, 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程丹若点头,在心中翻译:要是哪位小姐夫人嘲笑你,都给我忍住, 不许露到脸上来,不许争执惹事。
她都明白的。
马车轱辘转动, 终于到达露香园。
丫鬟先下马车,马上就有体面的仆妇端来矮凳,供她们踩踏。接着,小厮引导马夫,将马车停往后街处,以免堵塞街门。
随着仆妇进入垂花门,又有青春妙丽的丫鬟上前来,轻轻一福身,迎着她们去见等候的顾太太。
“可算来了。”顾太太一身蜜合色长纱衫,手臂拢着翠绿的翡翠镯子,与头面的玉簪是同一套,清雅而不失富贵。
她先与黄夫人寒暄两句,又执着程丹若的手,亲昵地说:“丹娘也来了,我特意吩咐了兰娘,叫她亲自谢谢你。”
“不敢当夫人夸赞。”程丹若屈膝行礼。
黄夫人也说:“不过举手之劳,偏你慎重其事。”
“兰娘可是我的心头宝。”顾太太笑笑,慢慢带她们往里坐。
今日设宴之处,不在正厅,而在荷花池畔的水阁,一路沿着回廊走去,空气里满是荷花清香。待到阁中,冰山摆满角落,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入座后,立即有丫头捧来湃过的酸梅汁,还有一盘李子、甜瓜、紫菱、蜜饯的攒盒,全都切成小块,扎着银签子。
角落里点着艾草做的香篆,清苦的香气十分好闻。
水阁四周早早拆了窗,一卷卷竹帘子高高束起,视野开阔。时有蜻蜓落在清澈的水波上,点出一圈圈涟漪。
真美。
程丹若想,这样的风景,过去随便一个节假日都能有,一张门票而已,但在此时此地,却唯有富贵人家,方能见到这般静谧美好的场景。
不久,开筵了。
黄夫人与众位太太笑着闲聊,说荷花开得好,说今年雨水多,说江南最时兴的衣裳料子,偶尔也聊起子女,道是长女已经出嫁数年,次女定亲,等等。
偶尔有人问及程丹若,她便简略提一提,说是投奔来的亲戚,换来夫人们的叹息和赞赏:“你们是厚道人家。”
待阁子那边的小戏开唱,顾太太便叫两个女儿:“你们怕是不耐烦听戏的,兰娘莲娘,带众姊妹一道逛逛园子去,若想游湖,只管叫人去放船。”
出来社交,和长辈们听戏有什么意思,自然是和小姐妹说笑有趣。众小姐连忙应了,欢欢喜喜地去坐船。
程丹若没有动,假装专注地听戏。
顾太太却留意她,道:“丹娘性子静,真叫我喜欢。”
“这孩子也就这点好处。”黄夫人谦逊地说,“您谬赞了。”
顾太太一笑,仔细端详她片刻,确认她是真的沉稳,方才说:“你也一道去,别拘束,好好耍耍。”
她都这么说了,黄夫人自不能拂了好意,朝程丹若点点头:“去吧,和我们坐一块儿闷得慌。”
程丹若福福身:“是。”
她转身跟上大部队。
少女们成群结队地去往河边,那里已经停泊着几艘小船。
顾兰娘叫妹妹领头,自己却留下来逐一安排,把一群身份地位、性格年岁相差的姑娘们,恰到好处地分开。
看众人的神色,不难知道分得合心合意,避开了龃龉。
末了,众人才发现她没有上船:“兰娘,你怎的不来?”
“我同程姐姐晕船,就不过来了。”顾兰娘巧笑倩兮,“一会儿我们在初芳阁等你们,咱们吃樱桃酪。”
“你长在江南,不会水也罢了,怎好意思说晕船。”相熟的女孩们纷纷笑开,“不行不行,快上来。”
顾兰娘赶忙讨饶:“姊妹们饶了我吧,天热,我晕了便想吐。”
又有老成的姊妹劝道:“兰娘是东道主,自不能同我们一道玩耍。”
“欸,那兰娘也罢了,那位……”一个骄纵些的女孩,准备找些乐子,团扇点点程丹若,掩唇笑,“快上船来,就等你一个了。”
顾兰娘却道:“这可不成,你们都游湖去了,还不许程姐姐陪陪我?我正要好好谢她呢,上回爬山,我崴了脚,多亏程姐姐替我看了。”
她这般说,那女孩哪里还不清楚是维护,娇俏地皱皱鼻子,放弃拿她取乐,对丫鬟道:“快划船,我要去那边摘荷花。”
“刘妹妹岁数小,顽皮了些。”顾兰娘笑笑,挽着程丹若的胳膊,“程姐姐可千万别放心上。”
程丹若道:“不敢当顾小姐一声‘姐姐’。”
“要的,母亲说,那日多亏了你。”顾兰娘道,“大夫也说了,伤筋动骨最是难办,若是错了骨头,以后可是跛脚。”
她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屈膝:“多谢程姐姐了。”
程丹若避开了,道:“我是大夫,不必客气。今日你找我,就是为这事吗?”
“原来姐姐看出来了。”顾兰娘微微笑,“是母亲嘱咐我的,却是件为难事。”
她款款道明:“我家有一远房亲戚,病了好些时日,求到了我家。也找别的大夫看过,只是病得不巧,不好细说,便拖住了。听闻程姐姐医术过人,便想请你看一看,不知道可否方便。”
若说不方便,等同于打顾家的脸。
程丹若没把客气话当真,颔首:“可以。”
“姐姐随我来。”
顾兰娘带她绕进花园,穿过月洞门,来到一处小小的偏院。里头已经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在等:“五小姐。”
“这是我母亲身边的珍珠。”顾兰娘道,“一应事情,你尽可吩咐她。”
程丹若:“病人在哪里?”
“程姑娘随我来。”
里间卧着一位妇人,见到程丹若来,勉强起身:“大夫,是大夫吗?”
“这是张旺家的。”珍珠简单介绍了一句,又对妇人道,“妈妈,你有什么不适之处,同这位大夫讲。”
妇人看了程丹若一眼,似是怀疑她的本事,但未曾多说什么,羞耻道:“我这也不是大病,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