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晋升有点过了,六部尚书的妻室也才是二品诰命。可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买命钱。
诰命一出,她就只剩两个结局:要么治好,皆大欢喜,封赏也是应得的,要么治不好,病死在那里,这就当抚恤了,反正,容不得半途而废。
再者,诰命而已,一副凤冠霞帔的事,无关朝政。
他不反对,事情就成定局。
靖海侯匆匆入宫,满意而归。想了想,没有径直去书房,反倒是去了正院。
柳氏见他过来,忙不迭问:“侯爷,出了什么事?”
靖海侯道:“你准备些绫罗首饰,送去大同给程氏。”
柳氏登时愕然,赏赐儿媳妇这种小事,哪儿需要靖海侯亲自吩咐?
她思来想去,依旧不解:“可是三郎有什么不好?”
“三郎无碍,是程氏,给了我们一个大惊喜。”靖海侯笑了,把来龙去脉简单告知妻子。
柳氏又惊又吓,忙问:“这、程氏……还能回来吗?”
“这就看她的本事了。”靖海侯淡淡道,“能回来,就是年纪轻轻的二品诰命,回不来么,我们家就尽心办好后事——届时,把我的棺木让给她就是。”
柳氏目瞪口呆,完全做不出反应。
“三郎那边,守足孝,你可别急着给他说别的亲事。”他叮嘱。
柳氏简直无话可说。她和程氏的感情寻常,可也无龃龉,并不想看见她年纪轻轻就没了。
“侯爷,程氏毕竟是三郎的媳妇,太医去了,她不能回来吗?”
靖海侯平静道:“她既然跳出来,就只能坚持到底。”
他摆摆手,“我去趟燕子胡同,和子真先生也说一声。”
*
谢玄英立在得胜堡的城墙上,与聂总兵一道眺望不远处的互市。
这已经不再是一片空地,牧民们被井然有序地安置在简陋的棚屋内,原来的摊位成为了隔离病房,只是没有门窗,全都敞开着。
大量蒙古士兵包围了此处,仅余南门一个入口,但就算是这里,熬药的土灶也只能搭建在外面。
大夏的大夫带药童轮班值守,熬煮解毒活血汤。熬完以后送到门口,里头的人出来拿,不允许汉人进出。
北面的入口,则是许多只吃草的羊,时不时有蒙古的妇女骑着马,将烙好的干粮送进来。她们不能入内,放下东西就走,目光眷恋,依依不舍。
这还算是好的,有几个听见守卫说了几句话,顿时嚎啕大哭,难以自制。
几乎在同一时间,有人被抬上担架,送到外面的火堆处。
聂总兵眯眼看了看被抬走的尸体:“已经多少人了?”
“两百多了。”谢玄英口中回答着,视线却紧紧跟随时不时出现的红色身影。
丹娘通常行医,爱穿白色披风,但这次不知为何,一直穿着命妇的礼服,真红的绸缎上绣着金色的蟒纹。虽然衣袖破损,下摆沾满污渍,可贡缎光泽依旧,在灰扑扑的百姓种,打眼得很。
这自然大大方便了他时时捕捉她的踪迹。
哪怕看不清,见到她的身影仍在忙碌,他心里也是踏实的。
“这已经死了快五成。”谢玄英满脑子是她,也没忘记正事。
聂总兵微微颔首:“这才一天,确实有些骇人。”
他久经沙场,见惯死人,可两军对垒,死亡三分之一,就算损失惨重,死亡超过一半,便是彻头彻尾的大败。
然则疫病呢?不声不响,一天半就死掉五成。
聂总兵不由叹口气:“我遇见过大疫,全家死光的不在少数,能活下一两个就很好了,五成实在不算多。”
谢玄英脸皮绷紧,眼神肃然:“可胡人未必这么想。”
聂总兵哑然。
他们俩是今天上午到的,就没见焚尸堆消停过。
死亡的牧民浑身发黑,黑黢黢的数不清,浓烟滚滚而上,连秃鹫都不敢飞近。
范参将说,程丹若前天接手的牧民,直接给划分了不同区域,重病在北边,轻症在南边,有几个已经吐血的,只能在外住毡包。
然后不过几个时辰,吐血的全部暴毙。
当夜,在重症区的病人陆续死亡,昨天至少死了三百多个。
仅剩的几个重症病人,虽然有幸喝了两天药,可根本无济于事,今天一个接一个断气,看得所有人心中发寒。
截止目前,三圣庙的死亡不过三成,谁能想到胡人这边死了一半多?
加上之前死的,差不多千人了。
而这次互市,各部族一共过来的牧民也才五千多人。
这些天陆续跑了七八百,都是小部族见势不妙开溜的,剩下的被布日固德和宫布收拢,以备不测。
按照范参将的说法,送到互市救治的胡人,大概八百左右,有些胡人不肯来,被关在另一处营寨,自生自灭。
所以,谢玄英非常担心。
病人死亡五成,在胡人眼里,是否会是程丹若救治不力呢?
第268章 对峙中
程丹若根本没发现谢玄英到了。
她将轻重病人划分隔离, 内心深处,早已做好重症死亡的准备。
没办法, 重症里除了少数是腺鼠疫的症状, 其他都是肺鼠疫。因为最早没有及时控制,个别病人发展成了肺鼠疫,也就是黑死病, 以飞沫传播。
这在营地传染的病人, 能治得好才见鬼。
除非给她大量抗生素,不然呼吸衰竭, 休克而死, 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两个病人, 还能抢救一下试试, 几百个人, 根本不可能。
对于这样的病患,她只能给药,然后看他们自己的命了。
她着重救治的, 还是得了腺鼠疫的, 也就是被判定为轻症的三百多个患者。
为了救他们,程丹若绞尽脑汁。
首先要来大量陶罐, 每个病人发一个,要求他们痰液全部吐到这里,不许随地乱吐, 违者杀头。
同时征用互市买卖的布料,用来处理伤口秽物,擦过就扔, 统一和尸体烧掉。
其他的木桶、草席或者别的器具,放在阳光下暴晒杀菌。
药汤直接流水线作业。
解毒活血汤计算好药材分量, 大锅煮多人份,一碗一服,依照病情轻重,给与不同数量,加重了就再追加。同时,备好竹叶石膏汤、补血汤、承气汤、绿豆山楂汤等辅助汤药,遵照每个人的病症增减。
盐糖水补液也不能忘。
无法静脉滴注,就每个时辰添一次,能喝就灌下去。
“程夫人。”程必赢剃掉了胡子,却依然做胡人的打扮,用汉话说,“有个病人肿包破裂了。”
程丹若点点头。她不通蒙语,问云金桑布要会说汉话的人做助手,当时,哈尔巴拉就叫了声“查干夫”,说让程必赢跟她去。
查干夫就是程必赢的蒙古名字。
这当然是好事。
两日来,不少牧民对她为他们治病抱有疑虑,是程必赢反复解释,说都是云金桑布的意思,勉强让他们听话。
二人停在一处棚子前。
里面住着一对母子,母亲满脸通红,怀抱着腿上长了两个包的孩子,焦急又警惕地看着他们。
程必赢用蒙语说:“需要把肿包切开才会好。”
这位母亲却很抵触:“已经很多人死了,她谁都没有治好!汉人都没好心。”
程必赢说:“她治好了汗王妃。”
母亲不说话了,嘴唇紧紧抿成一道缝。
程丹若道:“和她说,不治就离开这里,是胡人求我救他们的,不是我倒贴上来的,爱治不治。”
程必赢配合地发了脾气:“那就滚!王妃惦记着你们这群贱民,专门请大夏的人看病,你们居然不领情!”
又朝外头喊,“把他们拖出去!”
果然,这位母亲害怕了,畏惧了,跪下来恳求:“我不说了,不说了,大人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程必赢朝她点了点头。
程丹若蹲下身,示意他把小孩的腿掰过来,自己则取出手术刀和纱布,切开脓包引流。
引流的纱布蘸过盐水,小孩痛得大哭,但程必赢瞪他一眼,死死按住他的腿。
程丹若快速做完,嘱咐道:“明天才能拿掉,今天不能乱动,药还是一服分为两次服用。”
这对母子自然是听不懂汉话的。她取出药箱的炭条,走到门口,在原本大门挂的木牌上划了两条杠,如此,发药的人就知道该给多少了。
又画一个圈,提醒她明天要过来拆纱布,不然数百个病人,又没有病例护士,真记不住。
才忙完,那边又有一个蒙古汉子高喊几声,程必赢侧耳听了片刻,说:“有人昏过去了。”
“几号?”
“丙。”
互市原本是一片空地,规划时,自然也怎么方正怎么来。
程丹若人手不足,所以第一天安顿下来,就将病人划分为甲乙丙丁四排,让程必赢通知他们,每排自己选个头领,有什么不好的,就高喊一声。
她走到丙排,蒙古侍女就用汉话说了“十八”两个字。
程丹若朝她点了点头。
病区被蒙古军包围,不许汉人入内,云金桑布则派了四个侍女给她,美其名曰伺候,实为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