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保留了自己爱吃的,去掉了最讨厌的,结果无疑让人满意。
程丹若一时不作声。
他赢了吗?
或许。
但翻看纸条,留下的菜色中,没有一个她讨厌的菜,同样的,去掉的菜品里,也没有一个她喜欢的,甚至她最喜欢的几道菜,都被早早留下了。
她拈着纸页,听着它们沙沙落下的声音,好像雨水。
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料错了。
婚姻的赌局里,谢玄英可能会赢,但程丹若永远都不会输。
被偏爱的人,怎么会输呢。
“玛瑙,把这个拿去厨房,叫她们今晚做。”
程丹若吩咐着,忍不住想:或许,她确实是被幸运眷顾的人,这么难的事情都赌对了,将来还能输到哪里去?
说不定,她会一直赢。
赢到最后。
*
大同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几天而已,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雪,麦子出去溜达,差点埋了自己。程丹若就更不敢出门了,每天起床穿了棉袄,窝在炕上写信。
她逐渐习惯了这样的通讯方式,写得慢,传得慢,回复也慢。
可所有的信息交流,都基于信件的往来,消息灵通的人,必定有不少乐意给他写信的人。
不过,今天程丹若要写的,不是家信,而是给一个陌生的女人。
长春号的文大奶奶。
文家在山西做煤炭生意,当家的文爷意外死了,掌权的是他的妻子钱氏,人称文大奶奶。她联合了史家一道做蜂窝煤,如今也在山西挣下不小的市场。
史家因此东山重起,待她也比过往更恭敬,当家的史数石时时上门送礼。
程丹若不见他,他也不介意,坐下喝杯茶就走。
礼数周到,以至于底下的人都不讨厌他,一口一个“史家大爷”。
十月中,史数石派人送来一批煤炭,说是捐献给府衙,以备赈济贫家,又专程说明,文大奶奶听说后,也派人送了一千斤煤炭。
今年冬天冷成这样,超乎预料,仓库的蜂窝煤确实不大够,解了燃眉之急。
为此,程丹若决定写信,感谢一下文大奶奶。
按照柳氏的说法,以他们的身份,不必多理会商贾人家。他们送礼就送,事情一概不应,时间久了依旧诚心,就请进来喝杯茶,赏他们一份脸面。
没错,能进门坐冷板凳,也是“脸面”。
但程丹若不甚在意,她现今是二品诰命,快到命妇天花板。冷淡是懂分寸,高傲是有规矩,随意是亲民仁善,反正必然是好话。
既然文大奶奶出了钱,切实帮到了百姓,给个表彰合情合理。
官方口吻写了回信,程丹若又额外挑了两匹绸缎当赏赐。
按律商人不许穿绸,但众所周知,他们嚣张起来敢穿飞禽走兽。然而,无论私底下如何,见到官员时,再多的金银珠宝、绸缎皮裘,也不能上身。
等级社会,概莫如是。
赏赐就不一样了。
程丹若赏给文大奶奶的,她就能大大方方地穿出去。
“挑两匹显眼又素的。”程丹若嘱咐喜鹊,“文大奶奶是个寡妇。”
喜鹊爽脆地应下,挑了一匹沉香色妆花的绸缎,一匹紫褐色织金的葛纱。
程丹若瞄了眼:“新花样啊?”
“织造局送来的。”喜鹊抿唇直笑,“都是官样呢,这两个色夫人穿得少,送人正好。”
程丹若笑了:“行,这倒是份好礼了。”
第290章 第三年
十一月底, 文大奶奶收到了信和布料。
她立即吩咐丫鬟:“吩咐下去,叫绣房其他活计都停了, 给我裁两身新衣服, 我年节要穿。”
“哎!”一个丫鬟急慌慌地跑出去传讯。
又一个丫鬟奉承:“不愧是大奶奶,连知府夫人都给您脸面。”
“这和你奶奶还真没什么关系。”文大奶奶捂着手炉,腿架在火箱上, 乌油油的发髻上, 猫儿眼簪子泛着清冷的幽光,“你瞧瞧太原的知府衙门, 咱们送了多少银子进去, 都听不见个响儿。”
她往太原知府身上砸的钱, 可比大同知府多多了。
可钱人家收了, 门死活不让她登, 还说什么男女大防,没这样的规矩。
呸!
“大同的程夫人是个好人。”文大奶奶点评,“肯收钱, 又肯给脸面, 做的事儿都是好事儿,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人呐。”
丫鬟问:“趁着还没过年, 大奶奶再送点东西去?”
“傻,人家缺银子吗?”文大奶奶摇摇头,“这事急不来, 再等等。”
丫鬟不解其意:“等什么?”
文大奶奶微微一笑:“羊毛衣总不能长宝暖一家做,咱们第一次没赶上,第二次总不能落后了。”
她缓缓坐直身, 道,“去请家里的族老过来, 我们该准备起来了,等朝廷放出消息,哪还轮得到我们。”
和宝源号不同,长春号左右逢源,却始终没有找到稳固的后台。
因此,他们的消息也总要慢上一步。
文家上下,都住在文家大院,数百口人的房舍连绵成群,来往十分方便。
上午传到口信,下午,文家的族老和文大爷的母亲,便齐聚在了议事厅中。
文大奶奶按辈分,坐在了下首。
文老太太问:“你有什么事,这么兴师动众?”
文大奶奶道:“我准备了一批古董,想找人送到京城,打点一下工部。”
“为何?”族老问。
“程夫人明年就会离开大同,除非谢知府仍然在山西任职,但以他的出身,如何会在西北久留?”文大奶奶神色自若道,“届时,毛衣行业便不再是长宝暖一家掌控,我等也能分一杯羹。”
“怎的是工部?”又有个中年男人问,“织造局那边……”
文大奶奶道:“程夫人赠了我两匹官缎,是今年织造局出的新样。倘若是宫里接手,难免密切了一些。”
官场上,真正密切的利益交换,必然是静水流深。
织造局接了手,反倒不好和私人过于密切,否则公私不分,惹人诟病。
族老们互相对视一眼,喝了碗茶,同意了文大奶奶的判断。
毕竟,文大奶奶一个嫁进来的媳妇,能打败其他姓文的族中弟子,成为长春号的主事人,靠得就是她毒辣的眼光。
“就这么办吧。”
-
这个冬天,京城诸位大人的门庭,各有各的热闹。
工部本来就是六部中油水最多的衙门,今年无疑更多了。
为此,他们专门拨了一笔款项,用来制造兵械,其核收的部门,自然就是左军都督府了。
——而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就是靖海侯谢威。
他也很够意思,往大同送了许多年货,从庄子上产的野猪、野鸡、野雁、鹿、各类鱼,还有江南的酒、稻米、火腿、蜂蜜、宣纸,以及不少好木头和牛筋。
木头是用来做箭矢的,铁器是管制品,不能明目张胆地运送,牛筋自然是制作弓箭所用。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富裕的年节。
*
入腊月,开始预备腊八粥。
程丹若主持过几次,渐渐上手古代的礼节,该送的都送了,包括李御医家。
可送粥的人回来,却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李御医快要不行了。
他在鼠疫一事中耗费不少心力,程丹若犹且病了场,何况他这样的老人家。入冬后,人就一直咳嗽低烧,十一月份就已卧病在床。
程丹若给他送过人参,希望他能熬过年,可今年冬天特别冷,他虽不缺炭火,可年迈的生命经不起任何风雨。
昨晚起,就不省人事了。
她沉吟少时,立即决定去探望:“备车,我去一趟李家。”
李御医与她父亲有师生之名,她去探望是应该的,玛瑙没有劝,一脸凝重地为她换好衣裳。
谢玄英听说了,也换了见客的衣服:“我陪你一道去。”
她点点头,两人坐上马车,冒着寒风去了李宅。
李御医已在弥留之际。
“叔父,程夫人和谢大人到了。”李必生听见外头的动静,忙大声通知。
李御医艰难地撑开眼。
他好像看见了她,又好像没有,但随着脚步声渐渐靠近,盘桓在心头的遗憾也随之消散。
李景这辈子,子孙儿女都先他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