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将军的命令,说快过年了,想给家里寄信的,可以写信回家,不过只限贵州一地儿。”小子啃着烧饼,口齿不清地说,“写好的就自己塞到将军府门口的箱子里,只有三天,过点儿就没了。”
黎哥嗤之以鼻:“我又不会写字,关我们屁事?”
“不会写的,可以让人代写。”小子说,“副帐那边的几个师爷都能写呢,我来的时候,那边全是人。”
他口中的师爷,就是靖海侯派来的班底,负责写文书、算粮草、核军备,皆通文墨,写家信不成问题。
不过,这群人平时脾气不大好,不怎么喜欢和武官往来,只对出身谢家的人有好脸,黎哥并不想讨不痛快。
但这么说,容易显得自己孬。
他换了个说辞:“送回去了,家里也没人看得懂。”
然而,好兄弟黎猛没看出奥妙,反驳道:“萱花看得懂,咱们还是写吧。”
萱花就是嫁给寨堡百户为妾的小妹子,黎哥杀了对方后,就把她带回了寨子。她跟随百户的时间不长,但为讨好他,专门学写了汉字,是寨子里少数能看懂汉文的人。
黎哥一时语塞。
“不知道阿爸、阿娘怎么样了。”黎猛吁口气,“如果知道我们已经翻身,应该能放心了吧。”
黎哥沉默了。
片刻后,他踢了一脚跟屁虫:“练盾去。”自己则朝着副帐那边走去。
果不其然,黑压压到处都是人。
师爷们在里头吆三喝四:
“少说几句,每人只能写一张。”
“自己家都不记得,你还写个屁家书?”
“叫什么?二狗?这是你爹?哦,你兄弟。”
“你娘不识字?不识字就叫人读,乡里也没人识字?那你到底写不写?”
“娇娘?是你妻子?不是?滚滚滚,给未婚女子写家书,亏你想的出来……未婚妻?不早说!”
无数人忐忑地进去,笑呵呵地出来。
黎哥装得没事人似的进去,找了平日最好说话的:“欸,我要写信。”
对方瞅他眼:“给谁?认得汉字吗?不认得别浪费我时间。”
“是我妹子。”黎哥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当然识得,不就是汉字么!”
对方丢给他一个大白眼,蘸墨提笔:“说罢,写什么?”
黎哥卡住了。
“爹妈在不在?在的话报个平安。”对方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成亲没有,可有孩子?”
黎哥别过脸,道:“只有我爹,就说我一切都好,别惦记着我,让他活下去,等我回家。”
“没了?”
“没了。”
“蠢材!你不和你父亲说你升了总旗?等你衣锦还乡,封妻荫子?”对方骂骂咧咧地落笔,“真是个蛮子,我替你写了罢。”
黎哥抿抿嘴巴,罕见地没有回嘴。
*
谢玄英在安南搞“家书抵万金”的活动,程丹若在安顺也没闲着。
她召集各地卫所的军眷,为将士们缝制冬衣。毕竟,军饷只能买棉花和布料,没地方买大量成衣,需要自己找人做。
竹香被打发去当了个管事,负责发放棉花,也算是代表程丹若了。
这种家属的集体活动,最是聚集人心。妇人们在一块儿,共同抒发对丈夫、儿子乃至孙子的思念,彼此鼓励。
而一些失去丈夫的女人,除非要照顾公婆或孩子,故不愿再嫁,不然,多得是妇人愿意说媒。
成过亲、生过娃的算什么?普通人家就喜欢有生育经验的,家境富裕的人家,也不介意多养一个孩子。
说句不好听的,军户之家,死一个上一个,巴不得多几个男丁呢。
竹香混在里头半个月,回来和程丹若绘声绘色地描述:“已经成了十几对,也不要聘礼嫁妆,提着包袱就算成了。”
不管什么地方,鼓励人口生育都是地方官的要务。
程丹若道:“你寻些红糖和粗布,凡成亲的,送他们一包糖半匹布。”
“欸!”竹香爱八卦,挺乐意干这种事,欢欢喜喜应了。
程丹若问玛瑙:“家里钱还够吗?”
玛瑙小声道:“现钱不多了。”
家里的银子原本不少,可又是开药行,又是买药材的,眼见着缩了水。
程丹若思索会儿,说道:“送信给喜鹊,让她挑些不犯忌讳的缎子,去当铺换些钱。”
她的好衣料不是侯府送的,就是朝廷赏下来的,几乎都出自织造坊,有价无市。一匹普通的绸缎在市面上卖二三两银子,可她的料子,卖五十两不在话下。
玛瑙大吃一惊:“怎么就要当衣裳了?”
“反正穿不了,年年有新的。”程丹若不搞无用社交,剩了不少做衣服的钱,“听话,当了,买些面粉和糯米粉,我有用。”
玛瑙心疼她,可也知道她一旦决心做什么,丫鬟们劝不动,只好照做。
缝制冬衣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驿道。
宁洞因为童婆婆一力支持,定下的最快,已经勘验好合适的驿站点,就准备开辟驿道了。
程丹若不敢征调民夫,后勤必须全力保证前线的供应,人手都是由苗寨出。但又必须做点什么,体现双方的诚意。
怎么才能省钱又不费人呢?
很简单,她亲自去。
开工第一天,程丹若做民妇打扮,亲自干了一天的活。
她背不动装满石头的竹篓,也挑不起一扁担的土,只能拿着镰刀,劈砍掉周围的灌木。别以为这是件容易的事,爬山一天就够累的,还要不断挥动手臂,用力砍伐,一天下来,腰酸背疼,掌心都磨破了。
但不得不说,效果拔群。
被调来干活的苗民惊呆了。
安顺军民府的通判也惊呆了——知府在安顺被攻占后被杀,通判因为去贵州报信,侥幸活下来,如今暂代各项事宜。
他听说程丹若亲自去了,骑马赶到现场一看,差点没认出是她,又不敢劝,只好回城,挨个去本地的富户豪族游说,请他们出钱出人。
他们不是很乐意。
叛军攻城时,他们出钱出力,已经割了不少肉,这段时日正在恢复元气,不太愿意放血。
通判冷笑:“程夫人亲力亲为,你们却一个个眼瞎当看不见,真当城里的兵马都是摆设?”
“我等奉公守法,有何惧之?”程丹若在安顺待的数月,没见过血,难免有人不当回事。
“好一个奉公守法!”通判道,“尔等好自为之吧!”
程夫人动不动手,他不知道,反正他准备动手了。
第348章 山歌响
通判姓齐, 家里几亩薄田,数个兄弟, 是典型的耕读之家, 全家供他一个人读书科举。
然而很不幸,不知是天赋有限,还是没碰上对路的考官, 虽然早早中了秀才, 却蹉跎到近三十才中举。好在“穷秀才,富举人”, 他中举后, 家中积蓄了一些银钱, 可惜兄弟多, 也只是温饱罢了。
春闱之年, 他带上银钱上京,预备科考。可考卷一出来,顿时傻眼。
太他妈难了。
于是名落孙山。
思来想去, 与其自己再苦读, 不知何年能中,不如以举人的身份做官, 为儿子物色个好老师。
当时的他就是怀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被打发来贵州的安顺军民府当通判了。
知府是和他同一天上任的,且只有第一天上班了。
和通判不同, 知府是得罪了上头,被贬官至此,因此心气大失, 从不过问府中事务,不是下棋就是饮酒, 喝高了还去山里“悟道”。
齐通判既羡慕他是进士出身,被贬还能当知府,又不甘心随之沉沦。
他的儿子被送去了龙冈书院念书,作为父亲,齐通判想给儿子做个表率,让他知道今后若能高中,该如何治理一方,而不是像知府一样尸位素餐。
然而,想做不代表能做。
贵州这个烂摊子,知府都放弃了,别说齐通判。
他干了两年多,啥也没干成。
初来的豪情壮志被消磨大半,若非突如其来的叛乱,齐通判可能也会在残酷的现实中放弃本心,最终与世沉浮。
但他看见了改变的机会。
安顺改变的机会,也是他改变命运的机会。
举人碍于出身,当不了大官,可谁不想往上爬呢?齐通判知道自己的弱势,因而愈发需要一个后台。
都说“同进士,如夫人”,像他这样连同进士都不是的,大概和通房丫头没什么区别。
哪位大人物看得上他呢?
他又该怎样做出一番事业,为子孙后代做一个表率?
答案近在眼前,就看他是否能抓住。
齐通判决定献上自己的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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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程丹若并未多注意齐通判。安顺军民府是军政一体的地区,在大军到达后,其控制权便转移到了军队的手中。
加上知府已死,通判这个不知道几把手的人,不过是个干活的工具人。
她没有想到,齐通判有这样的魄力,向她请兵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