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抽问历史。
一开始,只是朝代的轮替,后来就变成明君贤臣的人生轨迹。程丹若高中时的历史还不错,高考时选的科目也有历史,但毕竟只是粗读,慢慢就答不上来了。
不过,晏鸿之已经很满意:“女儿家能有这点见识,已是不俗。”
程丹若忙道:“我想再多学一些。”
他笑问:“学来何用?”
“我想知道时代是如何变化的,有什么东西在改变,有什么东西从未改变。”她慢慢道,“也想知道,我在人间该何去何从,能为世间留下什么。”
晏鸿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亦掠过一抹惋惜。
这等志气,这等心胸,倘若是男子就好了。
纯真派不吝于教授女子学问,甚至认为男女智力相当,然而,他们也很清楚,认可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回事。
男人学得好,可兴旺一国,女子学得好,却不过一家一族。
但很快,晏鸿之便掩饰住自己的失落,心想,璞玉难得,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但求无悔罢了。
他振奋精神,对程丹若有了更多的期待:“如此,明日我便教你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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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陈家是给了程丹若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那么,晏鸿之则是给了她走向更高阶层的通行证。
读书,在古代就是一种奢侈。
而全国知名的大儒做老师,更是奢侈中的奢侈。看谢玄英,就知道她的教育资源多么珍贵难得。
程丹若以比高考更刻苦的姿态,来迎接他的教导。
她首先把《史学提要》背了下来。
第一卷 是上古、五帝、春秋战国时期。
讲的是盘古开天辟地前,天地一片混沌,如同鸡子,都是老生常谈,姑且略过不提。五帝就要讲到伏羲太昊神农氏,其实就是人类早期的部落,奴隶制形成。
很多知识点她都知道,巩固记忆的同时熟悉古人的遣词造句。
平时大家说大白话,自不要紧,可落于文字,还是要注意辞藻用语,尽快熟悉文言文的写法,于她今后必有益处。
这夜,程丹若背到武王伐纣才结束。
次日上午,用过早膳,晏鸿之单独叫来程丹若,与她讲史:“尧有子丹朱,却让位于舜,此乃大德……”
程丹若听得专注。
古人讲历史,和现代人说历史截然不同。现代的历史课,记得是人物、事件、时间地点,以及某件事的意义。比如,秦始皇统一六国,结束了七国纷争的局面,对后世有这样那样的影响。
但古人注重的是帝王将相,皇帝是不是贤明,懂得亲贤臣远小人,臣子是不是有私心,有没有好好辅佐皇帝。
如《过秦论》所言:“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他们认为,只要君贤臣忠,国家就不会灭亡了。
一言以蔽之,古人也会总结朝代兴替的原因,但重点是帝王将相,好像历史是由少数人的贤明和昏聩决定的。
十分明显的历史局限性。
意识到这点后,程丹若内心对晏鸿之的敬畏情绪,消散了。
不可否认,乍然遇到这么一位知识渊博的古代儒家大师,她心有怯意,好像半懂不懂的岁数,对专家、前辈、老师的仰望,打心眼里敬畏他说的每个字,想方设法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可。
但现在,这种光环消失了。
她仍然尊重晏鸿之渊博的知识,感激他开明的态度,却不再把他当做权威,能更客观地学习他教授的东西。
而心态一放对,处事自然更从容。
程丹若不再急切地想在每一盘棋上都有进步了,后面的半局棋,她几乎是随心所欲乱下一通,想看看晏鸿之如何应对。
“丹娘今日总算得了棋局真味。”晏鸿之揶揄她,“前两日步步杀机,尽是寒秋之势啊。”
秋日主肃杀之气,这个比喻应景得很。
程丹若讶异:“这么明显吗?”
“棋品如人品,棋风如人风。有的事脸上看不出来,在棋局上昭然若揭。”晏鸿之笑道,“先前你落子,机关算尽,可算计最耗心血,棋上胜负何至于此?”
“叫义父看笑话了。”程丹若自嘲一笑,平静道,“我只是怕光阴太少,连学个囫囵都来不及,便再也没了机会。”
晏鸿之一怔,旋即无声叹息。
原来,所有的急切,都不过朝不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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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五年,大同暴雨三月不歇,水漫村庄。有村民见白龟行于激流,驮落水者上岸,故立白寿祠,奉为水神。
——《大同县志》
第47章 中秋节
一阵秋雨一层凉, 船只北上半月,离开了秦岭淮河的分界线, 萧瑟的寒意与日俱增。
不知不觉, 就到了八月十五。
中秋在现代都是大节日,不要说古代,具有更浓郁的象征意义。
晏鸿之即是文人, 又酷爱登山, 前日在船上,眺望远处山顶一片金黄, 秋风送来浓浓桂香, 当即便决定靠岸, 登高赏桂。
程丹若可算见识到他的随心所欲, 一面好笑, 一面也有些期待。
当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 桂香满舱。
程丹若上穿白绫对襟长袄, 袖口镶着圈水蓝色的掏袖(即接了圈袖口),下着同色的蓝缎裙, 因为天气渐冷,兼要外出,外头还加了件长比甲。
紫苏愁眉紧皱:“这也太素了。”
程丹若无奈。时人以华贵为美, 红衣绿裙,最好还要是遍地金的,反正颜色越鲜艳, 花纹越繁复,越是好看。
但好看的料子染色难, 织就的花纹更难,全部贵得要死。
林新夫人所赠的几件秋衣,倒是有颜色艳丽的,可她想着到了京城,指不定有要穿着打扮的时候,路上就随意些好了。
“就这样吧。”她安慰紫苏,“谢公子在,无人看我。”
紫苏“噗嗤”一笑:“姑娘真促狭。”
程丹若说:“是实话。”
她简单绾发,戴上遮至脖颈处的帷帽,与晏鸿之师徒汇合。
师徒俩的穿着完美符合当下潮流。
晏鸿之身着牙色道服,石青镶边,头戴浩然巾,紧束头部以免着凉,腰系同色大带,最下面是双大红云头履。
谢玄英则是青遍地金云缎行衣,两侧开叉便于骑马,腰间佩青色大带,以一枚水头极好的玉莲花为纽扣,最下面是双常见的粉底皂靴。
程丹若仗着戴有帷帽,仔细瞅了瞅这衣料,果然是真金织就,阳光一照,黄金便氤氲出温柔富贵的宝气。
真美。
晏鸿之打量她几眼,摇头叹气:“打扮得也太素了。”
程丹若道:“珠玉在侧,甘愿陪衬。”
晏鸿之忍俊不禁。
他颇为欣赏程丹若拿谢玄英取笑的态度。看得出来,她并不因他是侯府公子而惶恐,也不因他美貌而失措。
自然大方,不卑不亢,相处起来才舒服自在。
“那便罢了。”他敛袖迈步,“动身吧,秋日天黑得早,早去早回。”
三人下船,自有小轿在码头备着。晏鸿之和程丹若上了轿子,谢玄英骑马,一行人沿着蜿蜒的小径,上山登高。
临时请来的向导,同他们说起这片山头的来历。
“此山名为天桂山,据说当年吴刚伐桂,其中有一支落入凡间,便在此地生根发芽,数百年后,长成这片桂花林……”
虽然故事老套,但沿路有人叽叽喳喳讲解风俗人情,也是不错的娱乐。
等到了山下,墨点便赏了那人二钱银子,喜得他急急磕头,恨不得将他们一路送上山顶。
可这里的桂花如此出名,不是什么野山荒山,早有富户出资修了石阶,拾级而上就是。
晏鸿之热爱登山,不要竹轿,程丹若自忖体力不算太差,也婉拒坐轿的好意,自行爬山。
“中秋赏桂,不能不作诗。”晏鸿之布置任务,“待到山顶,你二人须得有诗一首,唔,照顾丹娘,不必拘于平仄,合韵即可。”
程丹若:“……是。”
山不高,日上中天就过山腰。晏鸿之有些乏累,命人寻一平坦处,稍作歇息并吃午饭。
于是,护卫们清理野草,小厮升起炭炉,取溪流水煮沸,先泡一壶热茶,再取出几样月饼,让主子们垫垫空腹。
喝茶下肚,爬山积累下来的疲倦减轻许多。
再拿起签子,取一块切好的月饼,果仁的香气立时充斥口腔。
此次上山,也带了船上的厨娘和伙夫。他们就着炭炉,开始处理提前预备好的菜品,不一会儿,便呈上来四个冷碟,四样果干,四种糕点,四碗热菜,又赶紧涮锅,现炒两个新鲜的时令蔬菜,均是在码头问人买来的,刚出田地,水灵得很。
主食是现下的面条,拌面和汤面都能做。
程丹若要了一碗鸡丝汤面。
晏鸿之吃着舒服,又道:“热一壶黄酒来。”
程丹若举箸的动作立时顿住,看向他。
谢玄英注意到了,清清嗓子:“老师,你的痛风症……”
“今日中秋,岂可无酒?”晏鸿之用力摆手,“今日不许拦我。”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她会意,道:“喝一次,未必发病,但积少成多,一次、两次、总有一次。”
晏鸿之振振有词,坚持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中秋不能团聚,已是大憾,若不能以酒消愁,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