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丧母,为官丧父,中年丧子,人生处处不顺。
任期满,正逢杨首辅清算政敌,京官外放,把不少看不顺眼的人丢去养马,他才得以回京,做了一个七品的监察御史。
俗话说,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四十六岁中进士都不晚,何况是做官?但别忘了,古人寿命并不长。
三十岁争气点就能当祖父的时代,四十六岁也不小了。
一生中最青春的岁月,献给了科举,年富力强的十年,死爹又死儿子,再多的意气风发,今日也磋磨得七七八八。
所以,边御史在京城十分低调。
逢年过节,他会探望晏鸿之,送点礼物,平时不多走动,朝政上,他这个御史做得也很低调。
言官不能不参人,故而没事就纠察一下风纪,哪个大臣儿子在外为非作歹了,京城治安不好了,太监们又贪污受贿了。
保持着不多不少的弹劾,骂着可大可小的事情,似乎已丧失心气。
谢玄英没什么把握拉拢他。
谨慎起见,先去燕子胡同问问老师。
这一问,问出明堂了。
晏鸿之意味深长地告诉他:“慎之前两日刚来过,为他家孙子求娶隐娘。”
边御史,名修,字慎之。
谢玄英立马坐直了:“老师的意思呢?”
“这是她爹娘的事情,我不管。”晏鸿之沉吟,“要我说,那小子比辛家的靠谱一些。”
谢玄英讶然:“辛尚书家?”
“嗯。”晏鸿之道,“王厚文提了一嘴,我就见了见。”
“如何?”
“唯唯诺诺的,死读书。”晏鸿之摇摇头,“他们家人也多,就是不知道老大媳妇怎么想了。”
尚书的孙子和御史的孙子,天差地别。
嫁到辛家算高嫁,边家算低嫁,前者人口繁多,关系必定错综复杂,后者人口又太少,假如边御史夫妻一死,独木难支。
但话说回来,边家……“边家那个我也见了,在辽东出生的,很懂事,可嫁过去要吃苦。”晏鸿之叹气,“一个受委屈,一个受苦,我都不看好。”
谢玄英问:“外甥女自己怎么想?”
晏鸿之沉吟:“隐娘的心气有点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晏隐娘是晏家唯一的孙辈,她身子又不好,晏大奶奶自然疼如珠宝,晏鸿之常年在外,洪夫人性情随和,除了小时候隔三差五生病,几乎没有任何烦心的事。
她弟弟出生时,她已然开始上学。
晏鸿之空闲了教她诗文,洪夫人教点插花女红,母亲教点管家,可以说,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
故此,她出落得格外出色,某种程度上,既有许意娘的玲珑敏捷,又有王絮娘的才华横溢。
父亲是户部中层官吏,位置不显赫但稳定,祖父是大儒,桃李满天下。辛家和边家同时看上她,并不奇怪。
谢玄英想想:“何时相看,老师知会我一声吧。”
和边御史搭关系,直接上门也太冒昧了,通过晏鸿之肯定更为妥当。
晏鸿之也乐得学生之间互帮互助,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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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相亲场合选择有限,通常选在道观佛寺,也不知道是不是神佛面前众生平等,忌讳也没那么多。
和边家的相看,就在清虚观。
晏大奶奶带了晏隐娘,在后头和边太太说话,外头,谢玄英和晏大一起见了边御史。
边御史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可看起来比晏鸿之还老,满面风霜,一看就是吃过苦的人。
谢玄英和他聊起了辽东的马政。
边御史回答:“辽东马寺北起辽河套,南至复州湾,地方虽大,马却不多了,不过五六千。”
谢玄英微微吃惊:“这么少?”
“今夕不同往日啊。”边御史苦笑,“缺口多从马市补充,如今的军马,多是从女真朝鲜买来的。”
谢玄英下意识地算了算钱:“花费不少,还是桩朋银补买?”
“补买,按级每月分摊。”边御史随口就能答上来,“都指挥使一钱,镇抚七分,旗中再出五分。若马倒死、走失,马主桩银四两,指挥二两五钱,镇抚二两,旗军一两五。”
所谓桩朋银,其实就是桩头银和朋合银的统称,桩头银就是罚金,马死了丢了都要罚钱,朋合银是补贴,各级军官分摊,以减少罚金的数额。
否则,马主死了马匹,赔钱就能倾家荡产。
“有用吗?”谢玄英问得很仔细。
边御史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朋合银照交不误,罚银只多不少,军士深以为苦。”
谢玄英也知道问题在哪里了。
各级军士每月交钱,但说是补贴到买马,实则无法准确落地,个中猫腻太多,并未真正减轻负担。
他蹙眉思索。
晏大爷趁机问起了边小郎的功课。
边御史的口吻难掩自豪:“读书一向用功,从不用我们担心,已经考过童生,明年让他回老家,考个正经的功名再说。”
边小郎今年十六,此前又在辽东苦寒之地,能考出童生,足以证明读书不差,考个秀才也不会太难。
谢玄英收起思绪,瞥了眼侍立在后的边小郎。
这孩子规规矩矩地跟在长辈后头,明知道相看妻子,却表现得十分稳重,并未露出太多表情,更没有过多在意晏大爷。
是个老持稳重的孩子。
但或许……太稳重了一些。
大约一个时辰后,晏大奶奶遣人报:“奶奶和姑娘已经上完香了,预备去后面的广盛楼吃饭。”
边御史便立住脚步,笑道:“我还要带拙荆去求道符,就此别过。”
晏大爷道:“今日多有不便,过两日请你饮酒,父亲一直惦记着你。”
“改日再上门拜访。”边御史说,“子真先生不能饮酒,我带些好茶来。”
晏大爷笑了笑:“这样最好。”
双方友好地分别。
谢玄英陪着出了道观,却没去吃饭:“我去太医院接丹娘,就不一道去了。”
晏大爷却道:“你接了小妹过来,咱们一道,岂不热闹?”
谢玄英想了想,应下:“也好,劳兄嫂等一等。”
“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四下走走,广盛楼见。”
两方暂且分开,谢玄英驰马去太医院接人。
程丹若刚好下课,听说去新酒楼吃饭,欣然应允。
广盛楼开在城西北,楼上能看见莲花池,主打南方菜系,环境清幽。
一进门,就听见很多方言,粤语、闽南语、江西话,难懂的和天书没区别,自带加密效果。
菜色也与京城不同,凤尾虾、黄鱼汤、淡糟香螺片、白烧鱼翅。
亲戚间吃饭,不讲场面,点了几道家常菜。
程丹若问晏大奶奶:“清虚观的符灵不灵验?”
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晏大奶奶觑了眼女儿,示意她走远点洗个手,自己压低声音:“是个稳重大方的孩子,可——”
她摇摇头,言简意赅,“我舍不得她吃这个苦头。”
边小郎父亲早逝,母亲卧病在床,进门就当家做主了。这固然舒服,可支立门户有多难,晏大奶奶心里明白。
这不是她看好的人家。
又道,“中元我们打算去夕照寺放灯,你可要一块儿去?”
程丹若知道,京城周边的佛寺大大小小的不下七八家,惠元寺算魁首,往下还有别的寺庙,和惠元寺差异化竞争。
比如说,惠元寺祈福最好,夕照寺位于河边,地方空旷,最适合过盂兰盆节,大片河灯放下去蔚为壮观。
她一口应下:“我也该祭一祭父母了。”
晏大奶奶便露出笑意。
她自信女儿的优秀,却也清楚,自家丈夫只是个主事,在侍郎尚书家面前,总归低人一头。
和辛家相亲时,若有程丹若这个一品夫人在,隐娘也多些底气。
霞光照应,车马喧闹。
程丹若就这莲花池的水景,愉快地吃完了这顿便饭。
但一坐上马车,就开始发愁了:“没相中啊。”
谢玄英:“慎之兄其实还不错。”
他将对方对马政的了解复述了遍,评价道,“踏实做了不少事。”
程丹若精神了。
一个实干家,现在变成了只动嘴皮子的言官……边修真的甘心如此吗?从他给孙子说亲的策略看,可不像这么回事。
她忖度片时,下定决心:“没相中不要紧,我再给他说一个。”
说没说成不要紧,走动次数多了,大家也就熟了。
谢玄英:“说谁?”
玉娘根本插不上手,七娘也有谢二太太,她能说的姑娘可不多啊。
程丹若:“别催,在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