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宫女应下,一路将潘宫正送到宫殿门口。
短短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太阳亮得刺眼,琉璃瓦的光令人眩晕,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了。
潘宫正沉默地走到宫门口,朝荣儿点点头,示意她不用再送,带着女官拐进了夹道。
她没回乾西所,而是去了宫城角落的一个荒僻院子。
这里位于城墙与宫廷之间,隔着夹道,能很好地杜绝噪音。
潘宫正走到门口,朝跟随的女官使了个眼色。
女官便立住了,不曾进去。
潘宫正无声地叹口气,迈过门槛。
里头传来一声又一声惨叫,太过尖利,太过惨烈,令人不寒而栗。
但端坐的大太监却毫无异色,慢条斯理地说:“叫,尽管叫,左右嗓子是要留着说话的,不会废了你,想叫多久就叫多久,啊。”
最后的尾音轻飘飘的,好似荒郊野外的无名坟冢,瘆得慌。
可看见潘宫正进来,立马笑了:“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了?”
“李提督。”潘宫正老实不客气,“你要办差,我们自无二话,可如今承华宫人心惶惶,让人怎么当差?”
李提督眯起眼:“您这是在为她们说情啰?”
“我是在提醒你。”潘宫正嘴角扯出弧度,讥讽道,“娘娘受不得惊,人挑干净了送,别送了再抓,三个月没了二十多个,知道的晓得你是忠心,不知道的——”
她冷笑一声,“上回的事儿,你忘了,我还记得呢。早和你说过,娘娘离不得卢翠翠,你倒好,叫一只鸟叼了耳朵回去。”
李提督的面色立马难看了起来。
“李提督,你是办差呢,还是吓唬人呢?”潘宫正紧紧盯住他,“我告诉你,承华宫再少人,你东厂派人伺候去!”
第469章 女官们
潘宫正回乾西所时, 天已擦黑。
她也没回自己屋,往洪尚宫那儿去了。
洪尚宫正在核验文书, 见她过来, 合上簿子问:“怎么样?”
潘宫正看见是出入文书,但没敢开口,从前他们六局一司凑在一起, 没那么多顾忌,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谁说话都得掂量掂量。
尚食陶莲是怎么没的?
只不过在厨房里预备点心时, 随口和老乡说了句“娘娘闻不得腥气, 给承华宫的多加点葱姜”, 结果老乡对食的干儿子, 在丰郡王府颇受重用。
查出来之后, 无声无息没了。
她们在宫里相伴了十多年,就因为一句话没说对,没了。
大家知根知底, 谁都知道陶莲绝非故意泄露娴嫔的事, 只不过宫中承平太久,她们都忘了皇城的残酷之处。
先帝时期血洗宫廷的传说, 好像就是传说。
然而,这事细究起来,其实才过去三十年。
幸存者还活着呢。
潘宫正是亲自看着陶莲走的, 三尺白绫,留她全尸,算是帝王额外开恩, 嘉奖这些年的辛劳。
但至此后,潘宫正就提住了心弦, 不敢再放松分毫。
她假装看不见文书,中规中矩地回答:“应该会收敛点了。”
洪尚宫忍不住叹了口气。
和其他人不同,她出自书香门第,夫家娘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之家,丈夫也做过官,有诰命在身。冲这点,皇帝对她还算客气,此前娴嫔小产,只是象征性地罚了她。
可说句大实话,被抄家的阁老都不少,她这点身份算什么?
真出了事,最多死得体面一点,报个“暴毙”,掩盖真相罢了。
洪尚宫也怕,可她不能摞挑子。
在宫里这么多年,娘家和夫家的感情都淡了,反倒是这群相伴的姐妹,大家一路扶持,处出了真感情。
没有她压阵,谁知道还能碰见什么事?
“收敛就好。”洪尚宫道,“借着清查的由头,东厂没少找我们麻烦,再这么下去,宫里就该由他们做主了。”
潘宫正睃了眼窗外,压低声音:“清宁宫那边……”
洪尚宫没有应声,淡淡道:“听吩咐办差就是了。”
潘宫正哑然,却也无可奈何。
后宫的妃嫔多亲近女官,主要是女官教她们读书习字,日常生活又得和六局打交道,处出了感情。妃嫔们也信服女官的才学和判断,愿意听取经验。
柴贵妃就是如此,她入宫时不识字,全靠后来自学,洪尚宫入宫后常常讨教,亦师亦友。
尹太后却不然。
藩王府邸只有太监,没有女官。宫女只在后院出入,有什么事,肯定找太监办更方便。
入主清宁宫后,太后也习惯了使唤太监们。他们不劝诫,不提规矩,不说道理,比女官们更显忠心。
清宁宫的管事太监走出去,排场是比洪尚宫都大,也不怎么把他们放眼里,对石太监倒是客气点儿,可也没多恭敬。
洪尚宫原本还想尽职尽责,耐不住太后压根不召见她。
次数多了,她也就放弃清宁宫了。
家臣而已,还能管得了女主人?
再说,洪尚宫心里明白,太后再显赫也是一时的,她毕竟老了。
承华宫才是未来。
二十四监做什么和她们过不去,动辄拷问宫婢?不就是想立功,给承华宫的娘娘卖个好吗?
“承华宫要管,但不能只管那边。”洪尚宫叮嘱道,“宫中人心浮动,藏头露尾的人难免又有动作,一定要慎之又慎,宁可咱们自己先抓住罚了,也好过被东厂带走。”
顿了顿,轻声道,“云儿到现在也没回来。”
云儿是彤史,有一日无缘无故就病了,挪出了宫,再也没出现。
谁都不知道她是真病了,还是没了,也没敢问。
潘宫正肃然道:“我有数,现在提铃没什么用,反倒方便小人作祟,今后同太监一样,鞭笞为主。”
宫廷惯例,宫人比内侍尊贵些,等闲不用刑,可东厂动不动就上酷刑,还不如她们自己动手。
鞭笞死不了人,进了东厂的却未必能回来。
洪尚宫平静地颔首:“乱世用重典,得压住场子。”
两人达成一致,随即又双双沉默。
华灯初上。
外头传来脚步声。
新任尚食师圆儿走了进来,瞧见她们俩在说话,面露迟疑。
潘宫正立即道:“那就这样,我先回了。”
洪尚宫点了点头。
潘宫正朝师圆儿笑笑,很快离开了这里。
师圆儿这才进屋。
她是六局一司中年纪最小的,今年才二十九岁,是御厨的女儿,结婚没几天,丈夫就意外死了。
照理说,这样的情况是能改嫁的,但她的聘礼中有婆家的秘方,看都看了,怎么能退?婆家不同意她走,要她给儿子守着。
她娘心疼,怕她留在婆家受磋磨,便说自家女儿可以不改嫁,只是留在婆家空耗青春,不如进宫伺候。
“我这闺女自小机灵,灶台的活计做得不比儿子差,当初你们不也是看中她手艺好,能帮衬相公才求的吗?白白浪费在家,岂不可惜?”
她母亲这么说服公婆,“进宫去做个女官,凭她的手艺,早晚能得贵人青眼,我也不说别的,宫里出来最有本事的人,你们也清楚人家现在的身份,纵然是得个孺人的诰命回来,也是光耀子孙了。”
师圆儿知道,她娘说的是宁远夫人。
彼时还只是淑人,可做了两年女官,就封了四品的事,京城谁人不知?嫁的还是靖海侯府。
帝王恩重,婆家也心动,松口同意。
而娘亲对她又是另一番说辞。
“你爹说了,拿新的方子和他们换,让你改嫁,这两个老不死的偏不松口。我可不能让你这么被拿捏,伺候那个老虔婆有什么出息?进宫伺候贵人去,以后争个诰命出来,她们也不好磋磨你。”
亲娘就是亲娘,纵然艰难,还是为女儿谋划了一条不错的出路。
师圆儿进宫的头两年,还真的过得不错。
她新进宫,便分配去给秀女们做菜,因手艺好,很快得到贵人青睐,总是点名让她做。
师圆儿从女史到掌膳只用了半年,三年后又升为典膳。
然后……娴嫔第一次怀孕,数月后,孩子没了。司膳是头一个被怀疑的,只是没查出什么问题,贬为尚寝局女史,到西苑养花去了。
师圆儿运气好,那天来月事请假,逃过一劫,之后被升为司膳。
过了几个月,尚食陶莲暴毙。
师圆儿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尚食。
大家都说她得了娴嫔的青眼,前途不可限量,只有她自己知道,李提督曾意味深长地暗示她:“别糊涂,你爹娘兄弟可都在京城呢。”
是啊,其他女官都是各地采选的,京城本地的并不多见,她却不然。娘家婆家都是御厨世家,在京里都有三进的大院子。
假如自己犯了错……师圆儿每每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
“尚宫。”她规规矩矩地欠身。
洪尚宫问:“娴嫔那儿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