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们都是慈爱的,宫人们都是恭敬的,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有不顺心的事。
她为什么没有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孩子呢?
还是说,当初他在得知雪狮一事后,应该教她是非对错,而不是三缄其口?
“我很后悔。”他艰难地说,“如果从前我能多教教她,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程丹若安静地听着,忽然怜悯。
谢玄英生来完美,俗事难以动心,便生出极高的精神追求——他想做一个孝顺儿子、友爱兄长、贤良臣子、忠贞丈夫。
但世事总难如意,父亲不爱他,不重视他,弟妹行事乖张,骄横任性,君上不复圣明,反倒日益昏聩。
更悲哀的是,他连自欺欺人都这么无力。
如果从前……谢玄英难道不清楚,即便重来,公主是君,他是臣,又能真的劝诫几分,真这般容易,昔年的他岂会不去做?
可他不能怪皇帝,也不能怪已死的荣安,只能苛责自己。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这不是你的错。”她说,“别难过了,不值得。”
第479章 迷雾重
荣安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 不仅谢玄英深受困扰,段春熙也颇为苦恼。
盛院使亲自分辨了镯子里残留的药粉, 确认就是堕胎散, 而锦衣卫针对工匠的调查也已有了眉目。
镯子出自二十四监中的银作局,工匠是御用之人,有名有姓的老师傅。
他被带到锦衣卫后, 非常识趣地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这是五个月前公主交代的, 说是要能放香料,整整打了一套, 不独是镯子, 簪环戒指都是有的。原道是放香丸, 多是镂空, 结果公主都不喜欢, 全退了,让我重新打。
“又花了一个月,才打出一支簪子, 里头和香熏球似的, 无论怎么晃,香粉都不会洒出来。公主很喜欢, 又叫我一样打了个镯子,就是您手上这个。”
锦衣卫:“香粉不会洒出来吗?”
“这不是放粉的,公主说要放大食的玫瑰香水。”老师傅仔细介绍, “把机括打开,里头的香水会沁出花苞,好像露水, 就和真的花一样。”
锦衣卫亲自尝试了一遍,发现老师傅说得一点没错。
他们又把这只镯子交给对方, 让他辨别是否是自己制作的那个。
“是这个。”老师傅翻过花苞的花瓣,“您看,这叶托上是我的徽记。”
御用之物都会留工匠印记,方便追更溯源,好比此时。
锦衣卫:“这样的镯子就一只吗?”
“您说的是样子还是……”
“样子。”
“就一只。”老师傅笃定地说,“毕竟是给公主的东西,怎么可能做两只?”
合情合理。
锦衣卫暂时羁押了他,如实回禀给段春熙。
此时,段春熙终于相信,荣安公主可能是有谋害人的打算。但他不信空月的话,用堕胎药去杀一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镯子和堕胎散也未必是捆绑在一起的。
按工匠的说法,镯子里放毒液比毒粉更隐蔽,粉末沾在镯子上也太过显眼。
“提空月。”
然而——“空月自尽了。”
段春熙的脸色蓦地一变。
他昨天留着空月,就是想麻痹她,准备今天再装出信了的样子,再套套话,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自尽了。
“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他冷冷道,“怎么死的?”
下属诚惶诚恐:“我们确实卸了她的下巴,手脚也都反绑住,她是——是在方便的时候,把自己的头塞进恭桶溺死了。”
这么狠?
段春熙心里的怀疑骤然拔升。
“你们今天审出了什么?”
“倩儿承认爱慕驸马,因为驸马帮她求过情,红儿是织染局太监的对食,让我们看在东厂的面子上,饶她一条命,芳儿私下昧了些钱财,云儿攀咬了几个人。”
“什么人?”
“说玉盘有很多来路不明的金首饰,金蕊在宫里有后台,茜染曾经勒死过一个宫人,空月在外面有姘头。”
段春熙大致有数了。
他吃了顿午饭,召见了在外头调查的两支小旗。
他们带来了宫人家中的近况。
“玉盘家里没人了,她经常去的地方是当铺,总是当一些首饰,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
“金蕊的姑姑是尚仪局的,隔三差五会捎东西回家。”
“茜染的老子娘都死了,和家里的兄弟从不联系,倒是认了个静乐堂的弟弟,偶尔给他送东西。”
“空月的老子好赌,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可前段时间,她老子忽然死了,老娘和弟弟从原来的地方搬走,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段春熙久经江湖,哪里看不出空月的问题,立即道:“仔细查空月。”
属下领命而去。
他皱眉苦思。
空月昨天的一番话,无疑是将嫌疑推给了驸马。老实说,段春熙是不太相信驸马鬼迷心窍,害了公主的。
虽然公主脾气娇纵,难伺候,甚至心里惦念着别的男人。但男人了解男人,公主存在,韩旭一家才能鸡犬升天,在利益面前,情爱都是身外物。
况且,段春熙知道得更多。
韩旭是安徽人,少年即丧父,母亲和姐姐受尽了族人的欺凌。
他原本读书不错,即便不能考中进士,举人却未必不成,自有光明前途。但韩家有人做官,他仅凭自己无法报仇,所以看准了荣安公主招驸马的机会,成为了天家女婿。
前程是没了,可他有驸马府安顿母亲,接回了受人磋磨的姐姐和外甥,这一切都是公主带来的。
韩旭的外甥已经十几岁了,还没有一官半职,他哄好了公主,才能给外甥安排好前途。
公主的价值在这里,他怎么舍得伤害她呢?尤其韩旭还没有儿子。
天家外孙都没生下来,公主没了,韩家也要完蛋。
是以一开始,他就对空月的话抱有怀疑。
空月是不是知道谎言瞒不住,才早早自戕?她想保护的人是谁呢?
公主到底有没有下药,如果有,为什么她自己喝了?谁干的?从试药宫人的反应来看,公主中毒的时间是在宴席上。
当天,陪伴公主去冯家的是金蕊和茜染。
也许该问问驸马了。
段春熙走进了前院的书房。
韩旭一直被软禁在此。
他见到段春熙进来,竟然松了口气:“到我了吗?”
段春熙道:“请驸马将当天的事情说一遍。”
韩旭已经将事情反复回忆过,答得十分顺畅:“我辰时末到的公主府,等了半个时辰,与公主一道去昌平侯府,我们在门口分开了。之后,我一直在前院,与客人们一道饮酒,申时三刻,我送公主回到府中,我回驸马府。晚上,宫人说公主病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晚上的过程。
段春熙问:“你和公主一道去,是骑马还是坐马车。”
“去的时候是骑马,回来时,公主让我上了马车,说有话同我说。”
“就你们两个人?”
韩旭苦笑了声,慢慢坐下来:“段都督,都到这份上了,我没必要瞒你。自公主上回有孕后,她便鲜少和我单独相处。”
刚成亲时,公主不喜欢他,但也没有多讨厌他,两人能一起吃饭,说说话。公主娇弱,不喜同房,数月才一两次,每次结束以后,都会冷落他。
韩旭忍了。
因为这些时候,公主比较和善,他为家里人求什么,她一般都会答应。
他觉得屈辱,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公主有孕之后,他比谁都高兴,有了孩子,什么委屈都值得了。然而,孩子才几个月就没了。
自此后,公主更不愿与他同房,少数几次还是陛下劝了,她才勉为其难照做。
但段春熙的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公主说,让我过几天就去郊外的庄子收拾一下,天太热,她今年想早点出去避暑,让我也一起去。”韩旭回答,“当时,公主身边的金蕊和茜染都在,她们可以作证。”
段春熙问:“公主有给你东西吃吗?”
韩旭有些意外:“不,没有。”
果然。
段春熙在心里分析,空月的话半真半假,公主想对驸马下手或许是真的,但绝不是在百日宴上,容易牵扯到冯家,徒生变故。
在避暑的庄子上就不一样了。
说是打猎死了,骑马摔断了脖子……有的是借口。
“你可记得,当日公主是什么打扮?”
“公主穿着红织金短袄和蓝色马面裙。”韩旭回忆,“头上戴的是红宝金冠,手上是两只金镯。”
“镯子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