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看是难看,可不会得病了。”小和尚推了师弟一把,“我来和大家说,你去种。”
小僧人皱皱鼻子,知道他不做,其他人也不敢,只好按捺下害怕,走到屋里:“这位公公,小僧来种痘。”
内侍笑眯眯道:“好,把袖子撩起来。”
小僧人挽起宽大的衣袖,露出细瘦的手臂。
内侍先拿湿布给他擦了擦胳膊,再用酒精棉球涂两遍,这才拿起刀片在蜡烛火苗上舔了舔,割出一个井字。
小僧人痛苦地皱起眉。
“马上好了。”内侍去掉瓷瓶口的蜡末,拿出一支棉签,沾了脓液画圈涂抹,“好了。”
小僧人如释重负,合十道谢。
旁边的小内侍在竹筐里抓了十文钱给他。
小僧人忙道:“出家人只化缘,香油钱要放进功德箱。”
小内侍拍拍脑袋:“瞧我,给你这个。”他打开另一个攒盒,抓起里头米纸包着的麦芽糖,“这是宫里娘娘赏的。”
小僧人这才收下,跑出去和师兄说:“一点都不疼。”
师兄笑了笑,告诉围观的百姓:“今天是为皇子祈福,种痘能拿十文钱,香油钱也由娘娘一起捐了。”
十文钱不多也不少,够吃两个肉包子,够买几条红头绳,于百姓的诱惑力就好比现代的一篮鸡蛋,普通人家并不舍得放弃。
再者,惠元寺的僧人身体力行,证明了没有什么风险,好几个妇人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下,就准备赚这份钱。
桂花看见娘亲面露犹豫,忙拽她:“娘,我不要种,看着就疼。”
“笨丫头。”桂花娘戳她脑门,“你是好日子过多了,不知道天花多可怕。走,咱们也去种,二十文钱呢。”
桂花不乐意,趁母亲排队,自己扭身跑了。
香客越来越多,她汇入人流,一下就没了踪影。桂花娘气坏了,可见后头的人不断往前挤,不甘丢掉靠前的位置,决定暂时不去找。
反正惠元寺来过很多次了,普通人家的姑娘也没那么娇气,出门打油、买菜都是常事,不怕见人。
桂花就这么顺利地挤开人群,跑到了偏殿。
这里供奉着她最熟悉的药王菩萨,每年都要磕好几个头。
但今天,桂花发现殿里已经有人在了。
是两个女人。
她们穿着桂花以前见都没见过的衣料,轻薄得像是蝉的翅膀,金银丝线在肩袖穿插交织,勾勒出缠枝莲的花纹,头上戴着金狄髻,插满了珠光宝气的头面,仿佛佛画中的天女。
桂花如同遇见女仙的凡人,怔怔看着,移不开目光。
她们正在交谈,没有注意到门背后的影子。
“我们娘娘早就想见见夫人了,当年在山西,多亏您伸手襄助。”圆脸的宫人客气道,“这份恩情,娘娘一直铭记于心。”
鹅蛋脸的女人说:“娘娘是有大福气的人,就算没有我,也一样吉人天相。”
“您是娘娘命里的贵人。”宫人恭维道,“这回的事也要多谢夫人挂心,娘娘感激不尽。”
程丹若笑笑,不置可否。
皇帝求自己心安,可他的情绪好坏,对孩子的影响微乎其微,反倒是产妇,轻则产前抑郁,重则流产,需要好好呵护。
让娴嫔的人到现场看一看,回去和产妇说一说,她多少会有些欣慰。
“这是陛下的恩典,娘娘的恩赐,”她不紧不慢道,“我不过略尽绵力。”
宫人见她始终谦逊如初,不好再说什么,转移了话题:“听说夫人是山西人?”
程丹若不奇怪娴嫔打探这些,产妇打听医生也是图个心安:“祖籍大同。”
“夫人的口音一点儿也听不出来。”
“我少时离家,乡音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她平静地回答。
“我们娘娘也是晋人,总是惦记着家乡的风味。”宫人半含半露,“宫里的醋和山西的比,总是少了点滋味。”
程丹若忖度,酸儿辣女,这是在说娴嫔自觉怀的是儿子?
她道:“酒醋面局备有各种醋,只要太医说无妨,想吃什么都可以吃,不必多忌口——母亲吃得舒心,才能滋养孩子。”
宫人点点头,正欲说什么,忽而瞥见外头出现了细长的影子。
程丹若也看见了,走到外头一看:“你是谁家的孩子?”
桂花没想到被逮个正着,嗫嚅道:“我、我随便走走……”
程丹若见她穿戴简朴,便知晓是百姓家的孩子:“是来种痘的?”
桂花赶忙点头。
“你走错地方了。”程丹若扶住她的肩膀,“我带你过去。”
桂花明明十分怕痛,可被她这么轻轻按住肩头,却浑然生不起反抗之意,只觉紧张又新奇。
这位夫人看起来好生和气,居然不骂她!她们镇子上的秀才娘子,有几次被孩童拦了轿子,可是让下人拿木棍揍的。
她老老实实地跟着对方到了后院,被眼尖的娘亲逮住:“你跑去哪里了?”
桂花娘刚想教训两句,忽然瞧见程丹若,慌忙蹲身:“夫人万福。”
“不必多礼。”程丹若笑了笑,问道,“你姑娘迷路了,我带她过来,我看她年纪还小,还没定亲吧?”
桂花娘剜了女儿一眼,忙不迭道:“是,才十三。”
“种痘有伤,会留疤痕,你们介不介意?”程丹若问。
桂花娘迟疑片时,还是实话实说:“只有富贵人家才讲究这些,我们就是普通人家,丫头磕着碰着都是常有的事情,没这么精贵。”
京城脚下的百姓总有几分胆量,她稍微想了想,大着胆子补充,“听我说娘,老人有句俗话,‘人有百岁,不免于痘’,谁都要轮到一回。我小时候京城就出过一次天花,当时最好说亲的姑娘,不是长得漂亮的,是脸上有痘斑的,这样就不会白娶一个媳妇。”
程丹若:“……”
很好,老百姓的思路果然一如既往地现实。
“那就好。”她笑着点了点头,在桂花娘期待的目光中,递给她两颗金锞子,“宫里娘娘赏的,沾沾福气。”
桂花娘喜出望外,双手捧过:“多谢夫人赏赐。”
桂花看见金子,立马放弃溜走的念头,乖乖坐到椅子上,局促地撩起衣袖,让内侍给她种痘。
对方的手全程没有碰到她,可小姑娘还是有些害羞,后了就躲在了娘亲背后,还小声问:“给爹知道了,不会凶我吧?”
“傻丫头,他们不算是男人。”桂花娘含糊了声,又拉她去女医的屋子。
看诊的是红参,她听说小姑娘才十三岁,马上笑了:“她还小呢,有的人月事来得晚,十五六岁才有,不必急。平日里多吃些肉和鸡蛋,长大就好了。”
桂花娘如释重负,拉着女儿往偏殿走:“走,来都来了,再拜拜菩萨。”
桂花苦着脸:“看了大夫还要拜菩萨?”
“大夫管现在,菩萨管以后,当然要拜了。”桂花娘自有一番道理,“改天娘再带你去天仙庙求一桩姻缘,保佑娘的桂花嫁个好人家。”
桂花舍不得香油钱,嘀咕道:“还不如给我买支银簪子戴。”
“你懂什么。”当娘的无情驳斥。
“娘,你都拿了金……”桂花放轻了声音,撒娇道,“给我买支簪子吧。嫂子们都有银簪子,就我没有。”
桂花娘捏捏袖子里的金锞子,却还是狠下心肠:“不行,这可是宫里的东西,给你压箱底。”
说着,狠狠瞪女儿,“不许和你嫂子们说,不然可就没你的份了。”
桂花惊喜:“都给我?”
“想什么呢,一个给你大嫂,一个给你。”
那也行,桂花立马开心了起来:“谢谢娘。”
桂花娘拉紧了闺女的手。
第493章 模拟考
三十头牛所生产的疫苗, 差不多只能接种两三百次。
惠元寺这么大的佛寺,香客何其多, 后面晚来的压根轮不上。好在内侍们也学过粗浅的医理, 能看普通的病症,这才没让其他人白来一趟。
程丹若算了算时间,和惠元寺约定, 六月底再种一次。
夏天温度高, 疫苗不好保存,必须今天取, 明天种, 避免失活, 到了冬天, 保存时间更久, 还能方便一些。
加上夏季是互市高峰,可以和蒙古大批采购牛犊,等秋天转运回京, 能用的牛就更多了。冬天也不农耕, 他们取疫苗不杀牛,效率慢, 成本低,只要想办法安排好牛,产量能更高。
程丹若有了更完整的腹稿, 结束义诊后,就召集太医院和内侍开会。
“种痘不是一日一月的事情,得长长久久去做, 才能防住天花。”她道,“我建议太医院筹备种痘局, 专做此事。”
盛院使原就有这打算:“这是应当的。”
程丹若又和负责的梁寄书说:“我希望二十四监能再出些人手,老生带新生,带两批弟子出来,专门负责种痘。等学会了,我会建议陛下,让内侍和宫人入宫便种痘,以保宫廷安危。”
身边的人都种过牛痘,就不会得天花,自然不至于传染给皇帝。
这是莫大的功劳,梁寄书立即察觉出奥妙:“奴婢明白了。”
然后,耐心等她提条件。
程丹若微微一笑:“种痘要紧,妇产也很要紧。”
盛院使沉默。他听懂了程丹若的意思,种痘局的好处,她可以不要,前提是太医院必须让出妇产科。
要不要答应呢?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程丹若及时打断了他的思路,“如今咱们的力气还是要用在承华宫。”
今天只是提前和盛院使透个音,因为他也在接生的船上,还比她更容易死。
为保性命,他会努力在皇帝面前说牛痘的好处,方便自己东山再起——她总不能自吹自擂吧,得找个代言人。
那么,两人都能做牛痘的情况下,谁更容易被放弃?肯定是盛院使。
他是可以被代替的,张御医也会做牛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