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大伯母、母亲都投缳自缢了,二伯母和小堂弟失散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听说消息,应该是当初一起遇难了。”
皇帝看了田贵人一眼,又问:“兄弟姐妹呢?”
程丹若倏而升起几分怪异,却不敢迟疑:“大堂兄和二伯母带来的堂兄都死了。还有一个二堂妹,留在家里和祖母一道,应该也是殉了。”
说起来,二房的二堂妹比她更惨,生母被休,她却留在程家,亲爹娶了继母,又生了儿子,她更没地方站。
她犹且能和堂兄逃命,二堂妹却根本无人理会。
二伯父他们逃到下乡时,只带了小儿子,压根没提女儿,估摸着是跟着祖母和她母亲一块儿没了。
皇帝追问:“还有没有别的姊妹?”
程丹若微微一顿,确认有问题。
某一瞬间,她想过是不是程必赢出了事,让皇帝怀疑她通敌了。
但又觉得不像,真对她起疑,怎么可能让她见田贵人:“还有个三堂妹,很小就送人了,不知下落。”
话音未落,田贵人便红了眼眶。
程丹若:“……”不是吧。
别过来啊。
可皇帝却感慨上了:“你们姐妹果然命途多舛,少年多坎坷啊。”
程丹若面露疑惑,一时没理解似的。
皇帝见状,不再卖关子,直言道:“朕也是不久前才确定,田贵人就是你家遗失的妹妹。”
程丹若顿了顿,抬眼打量着田贵人,似是不敢相信。
——当然,她也确实不信,且怀疑皇帝在搞事。
“大姐,”田贵人却十分笃定,“你兴许不记得我了,可我记得,家里住在大胜街,屋里有一棵大枣树。”
程丹若半真半假地惊愕:“贵人为何……”
“我一岁多就送人了,论理确实不该记得,但我五六岁的时候,曾被田家送回过家里。”田贵人轻声道,“我本名也不叫青鸾,大姐叫丹若,二姐叫丹霞,我叫丹凤。”
程丹若沉默。
别说,田青鸾听着像秀才家的小姐,田丹凤就像大同的穷丫头了。
关键是,二妹确实是叫丹霞。程家小门小户,没讲究,她叫丹若,下头的人就跟着她的名字取,但她又叫了丹娘,所以二妹叫霞娘。
这种逼死强迫症的叫法,让程丹若印象深刻,过了二十年还记得。
田贵人还在说:“我被送到了田家,一直以为是田家的孩子,我妹妹叫青鸾,比我小一岁,但娘想生个儿子。”
程丹若只知道二伯不想要女孩,才送走了三妹,留二妹在家干家务,没想到田家抱养女孩儿,竟不是因为没有生养,而是想带一带。
“可三弟出生的时候,家里养不起了,便想把我送回程家去。”田贵人道,“我在程家住过,大姐不记得也不稀奇,当时……”
她迟疑片时,还是道,“我亲娘已经走了,继母不肯收留我,才一晚上就把我送回了田家。”
这确实是二伯母做得出来的事。
程丹若初步判断,事情应该有原型,遂微微调整表情:“我竟不知。”
皇帝拍了拍田贵人的手:“你是有福气的,是他们没福气。”
田贵人感激地笑笑,抚住了肚子,随后又道:“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后来田家便没有再赶我,只是,我之后被养母打发出来买东西,都会从大胜街走,有一回,还在墙外捡了两颗枣子回家。”
她一面说,程丹若一面酝酿,终于成功红了眼眶。
“是了,我还记得,”她的目光逐渐软化,“家里的枣树是祖父亲手种的,每年我都盼着吃枣子。”
田贵人朝她笑了笑,少顷,继续解释名字的问题:“瓦剌来的时候,养母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一道,投奔舅舅家,谁想路上,先是妹妹生了病,再也没醒过来,养母被歹人抓走,只剩下我和小弟……
“我们运气好,遇到舅舅村里的人,藏在他们的柴堆里,这才到了何家——也怪我不好,怕舅舅嫌弃我不是养母生的,不肯收留我,便冒认了青鸾的名字。弟弟当时也小,才一岁多,分不出我们谁是谁,我也就这么瞒了下来。”
合情合理。
程丹若一时没寻出破绽,只好道:“活着就好。”
皇帝也道:“此乃自保之举,情有可原。”
“多谢陛下宽宥。”田贵人忙道,“舅舅一家待我极好,若非、若非知道我在世上还有亲人,我便是一辈子替青鸾报答舅舅家,也是应该的。”
程丹若也道:“我也未曾想过,竟然还有姐妹活着。”
“其实,此前我也不敢有此奢望。”田贵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方典制自大同回来,我请她说说家乡风物,她便说了姐姐的事。我又打听了,知晓姐姐的父亲与我生父名讳相近,又是学医的人家,才生出几分念想。”
方典制就是方嫣,曾经被皇帝派去大同,视察毛衣作坊。
“我冒认青鸾的身份,偏又天幸怀了龙嗣,一直诚惶诚恐……”田贵人看向身边的皇帝,满脸感激,“多亏陛下开恩,未曾计较我欺君之罪,今日又许我与姐姐相认,臣妾虽死无憾。”
皇帝道:“朕不要你的命,要你把孩子生下来。”
“是。”田贵人擦掉眼角的泪珠,“臣妾一定好生诞下皇嗣。”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准许田贵人姐妹相认,一则是为安她的心,二则也是想让程丹若再上心些——倒不是怀疑程丹若消极怠工,可太医什么秉性,他最清楚不过。
轻症说成重病,以便彰显本事,重病却从不说准话,怕担事担责。
皇帝希望有人能有十成力,就出十成力。
盛院使不行,他固然忠心且嘴紧,也是保命为上。可程丹若亲眷凋零,田贵人可能是她唯一的至亲,而若是皇子,就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太子。
感情和利益是人最大的弱点。
他相信,程丹若在得知田贵人的身世后,绝不会再惜力,更不会背叛。
“时候不早了,程司宝,你为田贵人诊脉吧,朕先回去了。”皇帝这么说着,人却没动。
程丹若假作不知,请示道:“陛下,臣需要给贵人做个详细的检查,可能需要隔腹触碰皇嗣。”
一切都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他暗暗颔首,道:“切记小心,不可损伤皇嗣。”
程丹若知道,这回是甩不掉锅了,只好顺着表忠心:“臣必竭尽所能,助娘娘安然生育。”
皇帝这才起身离去。
何月娘蹲身送走他,方进屋笑道:“恭喜表姐,和亲人团聚。”
“月娘,多亏你替我说话。”田贵人拉住她的手,“瞒你许久,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何月娘苦笑:“我不怪你,我娘那性子……你若不是说自己是青鸾……”
她摇摇头,诚挚道,“无论你是青鸾还是丹凤,都是与我一道长大的表姐,我们的情分是不变的。”
田贵人点点头,擦干了颊边的泪。
何月娘也识情识趣:“你们姐妹重逢,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到西间去,你们慢慢说。”
“多谢妹妹了。”田贵人扶了扶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迫不及待地问,“姐姐请坐,大姐去过老家了,家里真的没人了吗?”
程丹若没有推辞,坐在了罗汉床上,挑着小河村的几件事说了。
何月娘合上槅扇,远远坐到了另一头。
田贵人飞快瞥了眼门外,压低声音:“大姐,我和你说实话,原本我是不敢与你相认的,这毕竟是欺君之罪,我是没有办法了,才对陛下透露实话。”
程丹若配合得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田贵人摇摇头,缓缓道:“大姐就不奇怪吗?怀孕的是我,可对外说的一直是月娘。”
“是为了保护贵人吧。”
“有这缘故,但更重要的是……”田贵人苦涩道,“月娘没了头一个孩子,伤心欲绝,陛下便允诺她,假使我有身孕,就把孩子抱给她养。”
程丹若:“……”
“陛下很喜欢月娘,我不过是、不过是为了生子。”田贵人自嘲道,“月娘对我很好,若非她向陛下引荐,我也不能侍寝。再者这么多年,也是因为何家,我才能平安长大,论理也该报这份恩情。
“可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一想到他以后要叫别人娘,我实在不甘心,而且我舅母……说好听点是糊涂,说难听点是不知轻重,我的孩子若有这样一个外祖母,我真怕……”
她小心看向程丹若:“有时候,我宁可是个公主,可又怕是公主,陛下对我何等恩重,我若不能生个皇子……真不知道怎么办……”
程丹若一言难尽。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第498章 田贵人
程丹若在宫里上班的时候, 只遇见过宦官和女官的职场斗争,没想到出宫了, 反倒碰见了宫斗。
姐妹反目?借腹生子?精彩。
但她口中只能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孩子生下来, 别的都不要想。”
田贵人面上难掩失望,勉强道:“人人都这么劝我,可我怎能不想?”她苦苦哀求, “大姐, 我也不是忘恩负义,孩子生下来, 月娘也是姨母, 何家也是他的舅舅……”
程丹若静静地看着她。
田贵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几近于无。
空气死一样的寂静, 衬得这承华宫愈发诡异, 仿佛是被割裂的一方囚笼。
静默中,程丹若开口了:“我们姐妹的命,确实都很苦。”
田贵人怔了怔, 眼中倏地蕴出泪意。
“我也是在寒露之变中失去双亲, 从此寄人篱下。”程丹若道,“那家人待我不坏, 可我像丫头一样伺候老太太,给她端茶倒水换尿布,直到今天, 我也不愿回忆那段时日。”
陈家给了她一口饭吃,让她不至于忍饥挨饿,受人磋磨, 可那几年,精神上的压抑和痛苦是无法衡量的。
她以前觉得不苦, 已经很好了,至少有安身之地,现在转过头看看,还是窒息无比。
而田贵人依稀听过她的故事,却只知道她是大儒义女,侯府媳妇,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段隐情。
这和她在何家的遭遇,何其相似:“姐姐也……”
“我理解你的心情。”程丹若缓缓道,“恩情是恩情,我们自然是要报恩的,可比起拿最重要的东西去还,宁可还他们一条命。”
田贵人沉默了,只轻柔地安抚着自己的肚子。
“虽然你我没什么感情,可血缘是割舍不断的。”程丹若不断思索着,考虑该如何对待这对送上门的母子(女),“你既然选择与我相认,总该信任我,和我说实话。”
她坦诚的态度,多少取信了田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