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同样客气地问:“都督守了一夜?”
“后半夜才换得班。”段春熙和他闲聊着,就好像一个豪爽的武将,而不是人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头子。
之前,谢玄英还会为此警惕,但现在,他心里再明白没有了。
段春熙知道田贵人的身世,他因为嘉宁得罪了齐王,与丰郡王素无往来,难免思退路。
假如田贵人所生的是个皇子……谢玄英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甚是荒唐。
万一是个女孩呢?
他不可避免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并暗暗揣测皇帝的想法。
或许,皇帝也是这么想过的,生男生女没有准数,说不定就是一个女孩。但他拒绝去想,拒绝去接受,一厢情愿地认定,这就是一个儿子。
为此不惜大动干戈,带走两位藩王,只为了孩子平安生产。
他魔怔了。
谢玄英望着屋中穿戴整齐的帝王,心底涌起不安。
大约九点正,皇帝做好了祭祀的准备工作,官员们也都穿戴整齐,井然有序地排队恭候。
丰郡王和齐王都穿着藩王服,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口。
皇帝看了他们一眼。
齐王的头发漆黑浓密,眼角只有浅浅的纹路,丰郡王更年轻,仪表堂堂,身姿挺拔,上马的姿势也是潇洒利索。
而皇帝……已经需要扶着太监的手,才能上马车了。
他不露痕迹地坐上九龙辇,端坐在高大威仪的车驾中,俯视着众生。
纷乱的旌旗闪过视野,他眼前一阵缭乱的幻影,头皮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再狠狠绷紧,青筋迸跳不止,头疼欲裂。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连带着胸口都像堵塞了巨石,喘不过气。
皇帝慢慢垂下了眼皮。
太医的话又浮现在耳畔:“陛下,安神丸不可多服啊,以后万不可再吃了。”
皇帝看过医书,自然知道安神丸有一味朱砂,不可多服。但他同样知道,太医怕担责,说话水分太多,小事夸大,大事含糊。
盛院使说,此药一日只能服一粒,不可多用。
搁平时,皇帝也就遵医嘱了。
但中年丧女的痛苦太过,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只要闭上眼,看见的就是荣安娇艳的面孔。
这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女儿啊!
皇帝无法安枕,偏偏还要为承华宫扫清障碍,不得已,也就多服了两粒。
安神丸的药效很好,吃下去便心平气和,能集中精神批复奏疏,处理事务,不知不觉便多用了。
好在没多久,盛院使请脉时就发现了端倪,立即追问用药的情况。
他查验了剩余的安神丸,亲口尝了尝,委婉地告诉帝王,这瓶安神丸的朱砂似乎偏多。
皇帝悚然,立即命东厂追查。
线索在数日内呈上案头。
安神丸的方子没错,用药也没错,然则,辰砂的质量有优劣,纯净的是朱红,不纯的是褐红,但安神丸里的竟然是软红宝,也就是质量最好的朱砂。
毒性尤强。
药材是蜀王进献的,制备安神丸的是太医院的医官。他被严刑拷打,可却坚称自己没有不臣之心,药绝对没有问题,且是在数月前就制作好的。
东厂查了记录,这一批安神丸的制作时间是年初,不止是皇帝用过,后妃也曾服过。但她们用的少,只是夜里睡不着,顶多三天便停了,因此无人发现异常。
又重新调查药库。
有些珍惜的药材被调包了,账目上记的是百年老参,结果却是十年份的小参,有的失了药性,有的空空如也。
显而易见,是库房的人监守自盗。
调查陷入了死胡同。
蜀王进贡药材,看起来毫无问题,医官早在皇帝用药前就制备好了药丸,也很难说他蓄意谋害帝王,那总不能是太监吧?
石太监哪里肯背这个锅,咬死了是太医院有贼人。
最终,医官以贪墨的罪名被绞死,全家下狱。
皇帝停了安神丸,盛院使开了解毒方,一切都好似有惊无险。但用过的药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他时常会头疼、胸闷、咳嗽。
热风吹过树梢。
文武百官和仪仗队占据了长长的街道。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起驾。
他们朝黑龙潭走去。
墙根下,蚂蚁排成队列,从这头爬到那一头,和人类出奇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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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昨晚没睡好,今天早晨便有些困倦。
她打起精神,给田贵人做了检查,发现孩子好好的,一点都没有出来的意思。
这就很尴尬了。
她进宫前,脑补过有的没的,比如皇帝刚走,田贵人就发动,可难产,保大还是保小,没人敢做主,最后不得不艰难抉择。
又或是生产到一半,稳婆突然背叛,或端上的参汤有毒,喝下去就死人了。
再宫斗一点,太后突然传田贵人,去还是不去?或是传她说话,结果这边生了怎么办。
结果,这些戏剧性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个孩子很文静,并不着急出世,揭开自己的性别之谜。
程丹若更觉得是个女孩儿了,不然,没法解释她内心深处的不安。
晌午到了,天气热,田贵人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半碗面条,鸡丝加了醋和其他的酱料,酸酸甜甜,很清爽的口味。
娴嫔倒是无所谓,吃得新粟米,程丹若也一样。
这据说是苏州送来的新米,软糯回甘,有种浓甜的米香。
程丹若逼自己吃了碗饭,还是浑身不对劲儿。
明明安然无恙是好事,为什么发毛呢?
窗外,鸟雀无声,天空蓝得像一块虚假的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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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潭在后世,是一个很适合自驾游的经典。
离北京很近,有山有水,妥妥的风景区。眼下则要辛苦一些,没有水泥路,土路被马车压出深深车辙。
大约走了近一个时辰,临近午时,皇帝才到达目的地。
黑龙潭边,已经被兵马围得严严实实,祭坛该有的都有,泥地铺红绸,乐队已经站在既定的位置。
这回,主持仪式的是薛侍郎,他还没有上位。
皇帝下了车辇,步行一段距离到祭坛,进帷幕换帝王的冕服。
香气袅袅升上高空。
奏乐,乐曲是定好的篇章,内容大意是:黑龙啊,清洁芬芳的香气到达龙宫,带来我的祈祷,拜托你下下雨吧,为了苍生,为了大地,我向你祈求,向你送上虔诚的祭品,求求了,下雨吧。
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祭文也是礼部写好的,大同小异,端祭品,念祝祷的词儿,都是礼部官员干,皇帝只要参拜就行。
齐王和丰郡王则在两边当花瓶。
这个流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谢玄英作为祭祀的背景板,连花瓶都不是,就立在旁边观察。
他感觉到风静止了。
但树叶在沙沙作响。
很响。
越来越响。
乐声还在此起彼伏,刚到献祭品三牲的环节,所以很多人都没听见,听见了也以为是风。
谢玄英不这么想,他花了一秒钟,确定满山苍翠都在咆哮,又花了两秒钟,才想明白是什么。
不是埋伏,山林早就被五军营筛过一遍了。
不是狂风,他的衣袖一动不动。
是大地在微微震颤。
碎石滚滚而下。
谢玄英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闪出官员的队列,窜到了上香的皇帝身边。
皇帝慢了一拍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黑龙出水了。”谢玄英清晰冷静地传告众人,“快避开!”
在场的人全都愣住,连奏乐也停了一刹。
这一停,大家倒是都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声响。
山坡两边,碎石滚滚而下。
皇帝骤然变色。
他终于明白了谢玄英的意思,地龙翻身了。
地震了。
段春熙反应也非常快,谢玄英找借口的时候,他已经示意车辇准备:“陛下,快随臣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