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后宫有热搜,这事就在头条挂了三天,其无趣程度可见一斑。
这样的生活,确实容易将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大,惹来争执。但宫规森严,大家真的就只是吵吵嘴,扯扯头花,旁人再嫉妒王咏絮,也不过背后说两句“有个好祖父”而已。
妃嫔就更难搞事了。
女官们经常会教育宫人,先帝时期,宫婢为妃嫔争宠,结果呢?妃嫔自缢,宫婢全部处死,还要连累宫外的家人,所以,服侍主人要尽心竭力,平时要及时劝导妃嫔安分守己,不能争风吃醋,以过去的贤德女子为榜样,等等。
一言以蔽之,皇宫是一个极其压抑的地方。
程丹若曾畏惧过,生怕自己无法习惯宫廷,抑郁到死。
但很奇怪,她居然非常适应宫廷生活。
每天睁眼就洗漱上班,去安乐堂蹲办公室。
有病人看病,没病人学习。
最近的学习重点是辨认药材。这大概是在司药最大的福利,什么药材都有,能一样一样上手,辨认气味颜色,与课本中的知识相对照,弄明白什么样的药材更好更优质。
教她的人就是掌药,且不藏私,直接带她去药库,问什么讲什么。
不是程丹若小人之心,实在是有点奇怪。
后宫如职场,不想被替代,就得有自己的看家本事。
但很快,她就发现掌药不是个例。
二十八日,宫廷习俗,吃新麦穗煮的面条,名叫“稔转”。
当天,程丹若在安乐堂看病,有个宫女来月事如血崩,吓坏了同伴,连拖带拽地将她送来安乐堂。
青春期的少女月经过多,放现代看,可能是功血(功能失调性子宫出血),病因和下丘脑垂体有关,需要做各种妇科检查。
但……没有啊。
一无所有。
只能按照中医的思路去治疗。
程丹若正在把脉,辨认是气虚、血瘀、血热的哪一种,有宦官提着食盒来了,满面赔笑:“程姑姑好,今朝二十八,吃稔转。”
把脉不比机器精准,需要全神贯注感受指下的脉搏。她顾不得寒暄,朝他点了点头,专心搭脉。
小宦官也不走,等到她诊脉完,才打开食盒,笑眯眯地说:“不知道姑姑喜欢什么口味,有白糖、红糖和蜂蜜的。”
程丹若讶异地看去,只见食盒中是一碗去了壳,碾成细条的炒麦米,旁边三个小罐子,分别放着调味儿的东西,还有两样分例外的点心。
她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吗?”
小宦官支支吾吾地说:“我经常肚子疼……”
“很多病都可能是肚子疼。”她说,“坐下吧,给你诊个脉。”
又问他几岁,在哪里工作,什么时候开始疼,具体肚子的哪个地方疼,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他说自己十二岁,七岁就被送进宫了,在尚膳监做事,疼有一个多月了,就是肚脐周围,而且……大便的时候好像看到过虫子。
程丹若叹气:“蛔虫病,给你开个乌梅丸吧。”
然而,乌梅丸容易开,司药的库房却没有成药。
这个部门本来只是管后妃药方脉案的地方,库房里的药材并不多,以红花、生姜、人参、当归之类的固元补气类药材为主,如今虽然药材多了,却仍然没有药丸类的药品。
因为,没人做。
御药房也没有,只有太医院有。
“罢了。”程丹若许久不曾动手制药,也手痒,“明儿再来,我晚上做一些。”
“姑姑慈悲!”小宦官又惊又喜,跪下给她磕了两个头。
程丹若:“……倒也不必。”
于是下午,她先给月经过多的宫婢施针,止住血,再开安冲汤,让她回去煎药喝下,多多休息。
再去库房拿药,做乌梅丸。
药方为:乌梅肉、花椒、细辛、黄连、黄柏、干姜、附子、桂枝、人参、当归。
药材倒是都有,只有人参贵了点。但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药性流失的人参,甚至只要拿得不多,完全可以直接拿。
程丹若用的是分给她的份额。
这东西制作极其简单,磨粉过筛,用水和丸,不用蜜,成本太高了。
感谢之前晏鸿之的香道培训,她做得愈发得心应手。
第二天,小宦官提着食盒,忐忑地过来拿药。
程丹若给他一个小瓶子:“一次一颗,早晚两次。”
小宦官喜不自胜,又局促:“不知要多少银钱?”
“吃了你的东西,不收钱了。”她生怕他再跪下磕头,冷冰冰道,“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多谢姑姑!”
小宦官拿着药跑了。
他叫小果子,如前文所说,是尚膳监的宦官。而尚膳监的职能就是后世较为熟悉的御膳房,负责皇帝的饮食。
这是一个庞大的部门,和宫廷的其他部门,都有密切且频繁的往来。
简而言之,消息传得特别快。
小果子连吃三天乌梅丸,果然打掉了一些蛔虫。他喜不自胜,闲来没事就和人念叨,膳房的大太监小宦官虽然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却也知晓,内廷有个女医会看病。
而在内廷,程丹若已经有些名声了。
平时行走宫内,已经会有小宫婢向她示好,叫她“程姑姑”,语气热切,好像她不是最低品阶的女史,而是尚宫。
听来不可思议,事实却真有这么荒诞。
因为,宫人看病实在太难了。
按祖制,宫嫔以下生病,医者不能入宫,以证取药。
意思是说,只有嫔以上的妃子能够让太医进宫看病,位份低的妃嫔和宫人们只能说症状,然后到司药去拿药吃。四舍五入,等于生病去药房,让药剂师给你提供药物。
当然,规矩是死的,倘若有皇帝的额外准许,也可以得到医生诊治,一般就是外面的女医或者懂医术的太监(他们平时只给后妃看病),太医想都不要想。
但无论有多少种特例,终归是特例,少数人群才能享有。
绝大部分的宫人就是自己吃药,听天由命。
常言道,时势造英雄,平台何尝不是呢?
在外头,哪怕平头百姓,也会优先选择药房的老大夫,可皇宫这么个富贵至极的地方,近万宫人只有程丹若一个选择。
程丹若为此振奋,亦为之怜悯。
她考虑几天,问吉秋:“你要不要跟我学医?”
吉秋毫不犹豫地答应:“请姑姑教我。”
后宫落锁早,夜间,宫人有大把的时间消遣,最受欢迎的是下棋,不费眼睛又能打发时间。
程丹若吃过晚膳,便在屋里教课。
时代所限,她并不打算教太多现代医学的知识,宫内既然缺医生,最要紧的就是培养一批能看病的大夫。
而教案是现成的。
曾经,在许多看不起病的地方,有很多大夫拿着这么一本书,边学边治,拯救了无数看不起病的人。
这就是《赤脚医生手册》。
“看病的第一个任务,你知道是什么吗?”
吉秋答:“望闻问切。”
“不对。”程丹若说道,“看病的第一步,是询问病史。病人告诉你自己哪里不舒服,是主诉,接着你要弄清楚他病痛的过程,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开始是哪里不舒服,还有什么一同出现的症状……”
吉秋奋笔疾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掌药端着一碗汤圆,既踟蹰又坚定地走进来,问她:“介不介意多教一个?”
程丹若失笑:“你也真实诚,叫我吃了你的汤圆再提,我哪好意思拒绝?”
“现在吃也不迟。”掌药把碗往她跟前一放,搬椅子过来,觑眼吉秋的笔记,“给我抄一抄。”
*
“……宫人、女秀才多师程氏,宫中习医之风渐盛。”
——《夏宫杂忆》,梁寄书(夏)
第79章 比射箭
一碗汤圆, 一支珠花,一方帕子, 一本花样子, 一个荷包。
以上,是程丹若收到的束脩。继吉秋和掌药后,三个女史并一个女秀才, 都过来蹭课了。
她们都识字, 学过粗浅的药理,是再好不过的学生。
程丹若白天看病, 晚上回乾西所就为她们讲课。
先讲理论。
“望闻问切, 首先要知道你得问什么, 一般有以下几点:寒热、汗、大小便、饮食, 遇到女子, 多问月经。”
讲完问、望、闻,再学诊脉。
这是最难的。
她教的是寸口诊法,左右手各有寸、关、尺三部, 要切六部。
而这几乎是她从程父身上唯一学会的东西。
三岁穿越, 六岁多才被允许学医,一直学到十岁父母双亡, 近三年的摸索,程丹若才能把出不同脉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