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看一些大方脉和金镞,其他的……”程丹若略微迟疑,还是道,“还有疫病的防治。”
皇帝问:“你是女子,不会看妇人病吗?”
程丹若道:“微臣惭愧,并不精通此科。”
皇帝露出失望之色,倒是李太监小声道:“程女史尚未婚配,怕是……”
“哎!”皇帝顿时哑然。他也是想岔了,可不是么,未曾婚嫁的女子,哪里知道妇人生产的事儿。
于是立即失去兴趣:“罢了。”
沉吟片时,念她是晏家义女,对答流畅,不卑不亢,颇有风范,又和王家娘子一样,为官家女却甘愿入宫效力,决定给些脸面。
“升她一级。”又想,宫里少一条人命,总是积善行德的事,“赏银二十。”
“谢陛下隆恩。”
她叩首。
就这样,三月入宫做女官,五月底,程丹若官升一级,为正八品。虽然只是品级中最末尾的那一个,但这是官身。
哪怕不属于外朝,不能沾手政事,但既然朝廷认可她的品级,发她俸禄,那么无论如何,这就是被承认的官职。
她真正跨过了民与官的偌大鸿沟,身份有了质的飞跃。
第81章 涟漪余
考取女秀才, 便有别于普通宫人,考上女史, 已经能够被称为女官, 但只有真正拥有品阶,得到敕书,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女官。
不过, 程丹若心里清楚, 这次升官只是巧合。
她不清楚皇帝真正给她升职的用意,但李有义在, 谢玄英在, 多半是谁帮了她一把。
此事可一不可再, 不是凭真功劳的升官, 就好比无根之萍, 好看罢了。
因此,程丹若并不声张,只出钱叫了点心作夜宵:玫瑰馅儿汤圆, 枣泥卷儿、乳饼, 晚上授课时分给众人。
大家见她低调,自然不会多张扬, 一道吃了点心,以茶代酒,便算是贺过。
消息传到洪尚宫处, 又有一番对话。
带去消息的是陶尚食。
她是满月脸,颊上一对酒窝,擅长做点心, 凭借这手绝活儿爬到尚食的位置,还有一条好舌头, 能尝出不同的调味。每次皇帝进膳前,都由她先品尝,算是人工测毒仪。
“洪姐姐。”女官人不多,五尚和宫正都是洪尚宫一手提拔的,私底下均以姊妹相称,“你这外甥女倒是了不得,李保儿竟然没从中作梗。”
女官和宦官互相制衡,此消彼长,程丹若是洪尚宫的外甥女,太监应该出手阻挠皇帝召见才对,如此顺利,着实令陶尚食不解。
“他有什么必要出手?”洪尚宫却很平静,“司礼监永远是司礼监。”
宦官十二监,除却司礼监外,其他都是打理杂物的部门,他们做可以,女官做也可以,无非是谁拿好处的问题。
唯独司礼监拥能批红,直接沾手政务,其掌印太监有内相之称。那里的太监眼里只有外朝,哪里瞧得见女官?
陶尚食也知道这个道理,不由默然。
“这是没法子的事,没根的男人也是男人。”洪尚宫知晓分寸在哪儿,“往好处想,只要有司礼监在,陛下就会用我们。”
司礼监是宦官最大的筹码,有了这个,皇帝在其他方面就不敢放权,反而方便她们在别的地方争取。
“那接下来……”陶尚食征询主意。
洪尚宫叮嘱:“尚食局最近要小心,好生侍奉太后,莫要扯进旁的事里。尤其是妃嫔饮食,须十二万分留意。”
陶尚食惴惴不安:“撷芳宫也就多两个女孩儿,不至于吧。”
“你可别小瞧了她们。”洪尚宫道,“安王家的不好说,嘉宁郡主这些日子,动作可不小。”
陶尚食道:“是了,她总往太后太妃处去,野心不小。”
洪尚宫却哂笑:“本末倒置,不说也罢。”
她们转而说起别的事,程丹若的升职,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只不过,今日说起她的不止她们。
河边直房。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石敬,所有太监中最顶尖的一人,正在屋里吃西瓜酪。晶莹剔透的西瓜汁凝结成透明的小块,鲜艳剔透,消暑又美味。
他手拿银勺,慢条斯理地尝着点心,腿边跪着的小太监,一面捶腿,一面将下午李太监的事儿回了。
“干爹。”小太监讨好地说,“李秉笔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就这么急着让他干儿子出头。”
石太监嗤笑:“怎么,眼红了?”
“儿子不眼红,李秉笔再牛气,哪有干爹威风。”小太监马屁张嘴就来,“我愿意一辈子伺候干爹。”
石太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压根没当回事儿。
李保儿抬举他干儿子,自然有他的盘算,但这些小算盘,犯不了他一根毫毛。他石敬可是在齐王府就伺候皇帝了,这情分,谁也比不上,谁也比不过,太监第一人的位置,这么多年稳稳当当。
要是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发作,每天岂不是忙死了。听小太监说嘴,为的是及时掌控底下人的动作。
小太监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顾着骂仇人讨好:“儿子觉得,李秉笔这事办得不讲义气,李有义就算了,再怎么也是自己人,可让女官长脸算什么,白白便宜了洪尚宫。”
石太监又是一笑,慢条斯理道:“乖儿子,别说爹没提醒你,没事儿啊,莫得罪姓程的丫头。”
作为皇帝最贴心的人,他猜得出皇帝抬举的用意。
皇宫招女官,王尚书送了自家闺女,晏家没有亲生女儿,送了义女,那都是忠君之举。本朝惯例,妃嫔皆出自小户之家,这两个女孩进宫,那是真的替皇家干事卖命的,博不了前程。
韶华空许,皇家自然要降恩。
贵妃做什么屡屡赏赐王家丫头,就是这道理。
再说了,谢郎为老师的女儿开口,谁敢不给他面子?宫里的大小宦官,可没少欠这位人情。
他帮了李保儿一把,李保儿不做点表示,自己都没脸见人。
女官而已。
石太监一念闪过,甚至都没记住程丹若的名字。
但不要紧,他今后还有很多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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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谢玄英休沐,上晏家拜访。
晏鸿之问:“不是忙得很,怎么今日过来?”
谢玄英握拳抵唇,轻咳两声:“昨儿,陛下召见丹娘,擢升一级。”
丹娘?晏鸿之扫了眼学生,觉得他过于明目张胆:“关你什么事?”
谢玄英:“我来向老师报喜。”
“你觉得这是好事?”晏鸿之问,“宫里现在这么乱,树大招风啊。”
谢玄英却正色道:“是好事,有了今天的召见,即便有些乱子,他们也不敢拿丹娘做筏子。”
树大招风的道理没有错,可他对宫廷的更为了解。有时候,差事出了岔子,上头的人还有辩解的机会,下头的却必被牵连。
女史的职位不高不低,既要为宫婢之过担责,也可能被上头女官牵连。但今天受召,等于在陛下面前挂了号,不是无名无姓的小女官。
再挑替死鬼的时候,大概率不会选择她。
更重要的是……宦官的眼线埋下了。
李保儿是聪明人,将来丹娘有什么事,他会来卖这个好的。
谢玄英想着,却没有和晏鸿之直言:文官都不喜欢宦官,他却不然,小时候孤身进宫,皇帝派了太监照顾他,衣食住行,都颇为周到。
因着这重缘故,他从不介意施恩于太监。有时替他们求个情,有时宽容他们的失误,一来二去的,倒也有些情分。
现在,是用上人情的时候了。
他心中已有计较,口中却说起另一件事:“广世兄还准备去河南治水吗?”
晏鸿之道:“原是春日要去的,你师母终究是拿他没办法,与韩娘子商议,过几日就去下定。”
谢玄英不禁露出浅笑。他虽与晏广关系寻常,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果,总归令人欢喜:“何时成亲?”
“关你什么事?”晏鸿之语带敲打,“少不了你的喜酒。”
谢玄英心想,少不了我的喜酒,也少不了丹娘的,她若是能告假出来,兴许又能再见一面。
“不去也好。”私情之余,也未忘记正事,他转告消息,“去岁秋汛,黄河两岸涝灾颇为严重,已有饥民北上,今年山东又是春旱,恐怕难民不会少。”
晏鸿之叹息:“这天灾人祸的,别有人再兴风作浪才好。”
*
进入六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紫禁城为防刺客,树木稀少,只有御花园有点绿意,太液池还在宫外,宫殿里最多摆几个水缸养花,降温只能靠用冰。
皇宫的冰都是冬日取来放于地窖,夏天取出使用,主要供给宫廷和官府,也赐予大臣。
外面的且不说,有钱自可买冰,宫内用冰却难,有严格的份例。
程丹若几乎轮不到,只能靠在药库拿硝石,自制冰块降温,冰碗、冰鉴、冰镇西瓜什么的,想也不要想,与她无缘。
妃嫔们倒是能用的比较舒服,可贵妃说,直隶已经有不少难民,宫中用度一应从简,省出财政赈济灾民。
虽然皇宫的用度从内库出,不走户部的账,但后妃节省是帝王之德,大家当然全力支持。
可如此一来,夏季的日子就难过了。
程丹若的内安乐堂,隔三差五就有人被抬进来,不是顶烈日干活而中暑,就是吃变馊的食物而拉肚子。
她只好常备藿香正气散,这是《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的方子,主要成分与藿香正气水类似,解表化湿,理气和中。
一般病得不严重的,灌一碗下去就好。
人来人往的,消息自然灵通。
河南去年秋天洪灾,秋收到一半,良田尽数被水淹没,许多百姓交完赋税就没有余粮,被迫北上乞讨。今年春天山东没下雨,春耕泡汤,又有难民流离,一半的人下江南,去江南省、浙江省谋活路,另一部分也往北,已经到河北一带。
据说,保定府那边已经聚集了大量难民,官府不得不开仓放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