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不会是小叔的孩子,小叔逃走的年头虽然也不短了,但他的孩子不可能有这么大。
他嘴唇紧抿着,也不说话,眼睛盯着那张照片,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金彩凤正狐疑着他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宋怀民忽然把那照片拿了过去,跟她说:“金姐,这张照片能不能给我用几天?”
他这么说,这事儿可就奇怪了,金彩凤便问道:“你也觉得这姑娘跟你家人挺像的是吧?这姑娘的情况我都给你打听好了,你要是想去认亲,可以去临川市第六医院找她。她在中医科上班,姓陈,叫陈凝。她告诉我是凝固的凝,那个字笔划太多,我不会写。”
“你最近要是去六院找她,应该能找到她的。照片你想用就先拿着,等用完了记着还给我就行。小陈大夫给我治好了病,这照片我还打算留着做纪念呢。”
“临川…六院中医科…”宋怀民心里有点乱,但他没表现出来。
随后他说:“金姐,那照片我先拿走了,回头再给你拿回来。我还有点事儿,我先走了。”
说着,他拿着那张照片,直接从金彩凤和那知青身边绕过去,抛下他们两个人快速往山下走。
那知青一脸茫然:“他这是怎么了?”
金彩凤送了他一个白眼:“能怎么?估计这姑娘真跟他有亲,说不定他打算去认亲呢。连这都看不出来,我给你拿的那些吃的都喂猪了?”
那知青愕然指着金彩凤:“金姐,我就问了一句话,你就还我一大串,你至于吗?”
两个人才斗了几句嘴,宋怀民已经跑没影了。
他回到宿舍,披上一件绿色军大衣,又把最近攒的一些吃食和两块羊皮子带上,从宿舍里出来,就去了小学附近的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的孩子也是他的学生,他跟那家人借了一辆很旧的自行车。那车骑起来会哐当哐当乱响,响得很有节奏,倒也不算难听。
宋怀民就蹬着这样一辆自行车,躬着腰在土路上猛冲。天擦黑时,他终于骑着车出现在方家寨大队的一个改造点。那里有好几排茅草屋,都座落在山脚下,向远处望,可看到成群的青山。
那些房子比较低矮简陋,住在里面的人都是从各个地方来接受改造的干部或知识分子。
这时候政策其实已经开始松动了,以前在这里改造的人有一部分得到了平反,回到了城里。
他们家也有熟人在帮忙运作平反的事,但一时半会这件事还没有消息。
所以他爸宋晏池现在还住在这里,就在第二排最东边的那一间。
他骑着自行车快步走到那儿的时候,刚推开简陋的木制栅栏门,就看到他哥宋怀瑾也来了。
他哥受到他爸的牵连,也没有什么好工作。目前为了照顾他母亲,他哥还留在城里,在一家饲料厂当临时工,天天要扛许多饲料。因为总在外面干活,每天风吹日晒的,要比他黑一些。两个人虽然也像,但他哥要更壮实,也比他粗犷。
他提着东西匆匆进去,把自行车停好就问宋怀瑾;“哥,你怎么来了?”
宋怀瑾正用麻绳捆扎着一个快要散架的扫帚,看到他过来,说:“有人给我捎信,说爸身体不太好,我给他带了点药过来,一会儿还得走,明天还有活呢。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往这边跑?”
宋怀民走到门边,悄悄拉开门缝,往里看了一眼,看到他爸躺在小炕上休息,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
他退出来,把门带上,随后把宋怀瑾拉到离门稍远一点的地方。
宋怀瑾奇怪地跟他走到一边,一边绑着扫帚,一边说:“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
宋怀民“嘘”了一声,说:“哥,咱爸手里不是有张照片,是他跟我二叔和我小姑的合影吗?”
“小姑丢了二十多年,我爸经常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看,他应该是想她的吧?”
宋怀瑾最后打了个结,再把扫帚靠墙放好,这才说:“那当然,当年他们兄妹三个感情好着呢,可惜阴差阳错,现在二叔和小姑全都找不到了。这事估计是我爸的心病吧?”
“好端端地,你突然说这事儿干什么,你要是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宋怀民拉住他:“别走啊,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把羊皮和一堆吃食放到一边的石板上,随后掏出一张照片,直接递给宋怀瑾:“你看看吧,这个人跟我小姑长得是不是一模一样?”
宋怀瑾伸手在裤子上蹭了好几下,把灰蹭干净了,才把照片接过去。
眼神一落在地照片上,他就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不可思议地说:“怎么会这么像?简直像一个人。”
“这照片,你从哪儿拿来的,她是谁啊?”
宋怀民说:“对吧?你也觉得很像是吧?她在临川市六院上班,叫陈凝。我们那边有个女拖拉机手金姐去临川开表彰大会,碰上她了,觉得她跟我长得特别像,特意让人拍了这张照片。”
“这姑娘跟金姐说过,她妈妈那边没什么亲戚,是逃难到临川市的。那你说,这姑娘的妈妈会不会就是咱们俩的小姑?”
宋怀瑾一把抓住宋怀民:“很可能是啊,那她人在哪儿,她怎么样了?”
他手劲大,把宋怀民给抓疼了,宋怀民呲了呲牙,说:“你轻点…听说她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
宋怀瑾这一瞬间,心里起起落落的,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好不容易有了他小姑的消息,人还早逝了,这件事要是让他爸知道,还不得雪上加霜,加重他的病情啊?
想到这儿,他就说:“这件事暂时还不确定,你先不要跟爸说,我怕他受不了这刺激。再说咱们俩现在也不能确定这个姑娘就是小姑的女儿啊,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并不少。”
宋怀民想着倒也是,确实有非亲非故的人长得像一家人的。
但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希望,他就说:“要不我去找她,了解了解她的情况,看她是不是小姑的女儿。”
宋怀瑾的眼神落在那张照片上,照片上的女孩皮肤雪白透亮、头发乌黑润泽、手指细长,一看就没做过什么粗活。
再看看她身上穿的白大褂,宋怀瑾就叫住了宋怀民:“暂时还是别去了。”
宋怀民不禁诧异:“为什么呀?好不容易找到人,万一她真是呢?”
宋怀瑾了低头看看自己带着补丁的旧衣服,还有脚上那双绿色解放鞋,自嘲地笑了下,说:“怀民,从这照片看,人家姑娘现在过得挺好的,生活挺滋润,也有体面的工作。”
“你再看咱们家,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在小学代课,我在饲料厂干装卸,我爸还在接受改/造。就这样的条件,就算她是小姑的女儿,咱们拿什么去认人家?”
“去给人家添麻烦吗?还是连累人家?”
“要真想认,不如等过一段,咱爸平反的事有了着落,哪怕不能官复原职,家里的日子也得像样一点,再去找人家。”
宋怀民也愣住了,但他到底有点不甘心就此放弃,他就说:“那我自己过去一趟,我就悄悄看看她,看她过得到底怎么样?不行吗?”
“看完了我就回来。”
“反正临川离这儿也不远,就二百里地,最多两天也就回来了。”
这回宋怀瑾没反对,他想了想,说:“行,你去偷偷看看也行。到时候机灵着点,别让人认出来了。现在是冬天,你可以戴上口罩。反正她在医院上班,你去那儿戴口罩也不会惹人注意。”
宋怀民得到他哥的支持,放下东西,便又回了伏虎村小学。
他回村里是要找大队长开一下介绍信,这年头没有介绍信简直是寸步难行。
好在伏虎村的人对他都不错,大队长黑灯瞎火地点着煤油灯,把介绍信给他开了出来,还跟他讲了去临川具体怎么坐车比较好。
第二天一大早,宋怀民穿上他以前未落魄时的一套灰色中山装,带着简单的行李出发了。他先是坐着村里的牛车去了县城,县城里有大客车通向宁山市火车站。
火车到达临川市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宋怀民知道自己手头的钱不多,他不想花钱住招待所或旅馆,而这个时间点,医院那边也下班了,也不能去找陈凝。
他就在火车站里找了个角落,将行李包里的军大衣拿出来,在地上垫了垫,再往身上一裹,随便凑合着就在火车站熬了一晚上。
火车站在免费供应的大碗茶,茶虽然很淡,泡的还是碎沫子,但是热乎乎的,喝下去双解渴又暖和。就着这茶水,啃着临走时带出来的馒头和咸萝卜干,他吃得还挺香的。
七八年前他过的日子绝对不是这样的,可这些年下来,他也习惯了。何况他热衷于植物研究,曾师从于国内外著名的植物学大师曾教授。他本来就经常出远门到处跑,所以他也是挺能吃苦的。
第二天清早起来时,他又就着热茶啃了一个干硬的馒头之后,把行李放到了火车站小件寄存处。至于介绍信和钱票他都收好了,放在了贴身的地方。火车站卫生间里有镜子,他就对着那面有裂痕的大镜子洗脸刷牙,又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轻装简从地从火车站坐了公交车,直奔临川市第六人民医院。
这时正是隆冬时节,六院的病人仍然很多,宋怀民到的时候,一进大堂,就看到不远处的挂号处里有一排排值班大夫的照片。
他下意识迈开长腿往那边走过去,简单扫视过后,眼神很快落在中医科陈凝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人不苛言笑,但对他来说,却像是见过一样,一见便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他等不及地想冲上四楼,可他又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最后从兜里掏出一毛钱挂了陈凝的号。
他虽然不打算进去找陈凝看病,但这个号他打算留着,等看完了陈凝,他再带着这张号回去,也算是个念想。
上四楼之前,他仔细地戴上了白色棉布口罩,兜住了大半张脸。
这时候正是感冒多发季节,戴口罩的人虽然不太多,但也不少。所以他的举止真的不突兀。他没戴口罩时还有人多看他几眼,因为他长得好看。等他戴上口罩之后,就只露出来两只眼睛和额头,就没人看他了。
随着楼层逐渐升高,宋怀民的心脏跳动也开始加快,拐进四楼走廊的时候,他双手攥了攥,心里又想见到那个女孩,又怕发现这个女孩并不是他小姑的女儿。
走近415时,他的手心有点潮了。他深吸了几口气,随后才鼓起勇气,又向前几步,走到门口。随后他往里看去,迅速观察着室内的情形。
那姑娘人呢?
办公室里根本没有女大夫,只有两个年轻男大夫在,那两个人都在忙着,没人特意往门外看。
这是怎么回事?宋怀民正疑惑着,这时他听到门口有两个病人在聊天,一个说:“小陈大夫怎么不在这儿?她人呢?我挂的可是她的号。”
另一个说:“小陈大夫现在是六院的红人,各个科室想找中医会诊,都乐意找她。估计这时候也去会诊去了。你既然能挂上她的号,那就说明她过一会儿就能回来。如果你实在着急,也可以找梅大夫给你看。”
“人家也是京市针灸名家子弟,能找到他给你看病,运气也不差。”
先前问话的人就说:“那我还是再等等吧,我还是更愿意让小陈给我看,小陈她说话特别和气,那个小梅可就不行了,他不爱说话啊,我有问题都不敢问他。”
被议论到的梅东来自然没听到有人在议论他,事实上他就算是听到了也不会在意的。
这时候有病人走了进去,找他看病,他便很自然地抬起头,往门口看了一眼。
他眼神锐利,只这一眼,他就发现,站在门口的年轻人有着一双让他特别眼熟的眼睛。
如果不是那人个子够高,还留着短头发,又是个男的,那他差点以为陈凝回来了。
他又看了一眼,心想大概是巧合吧,倒也没多想,很快就开始给病人诊脉。
宋怀民安静地靠着办公室对面的墙站着,在他那个方位,能看到一些办公室里的情形,又不会挡路。
他在那儿站着,竖起耳朵安静地听着别人说话,听了一会儿,就听到了不少跟陈凝有关的事。
只听了十多分钟,他就暗暗感到心惊,他是真没想到,这个跟他长相极为相似的小姑娘居然已经这么厉害了,在全市医疗界都已经打下了名气。
这个事实让他更加觉得,他们家和陈凝之间有着一道鸿沟。他现在不用他哥提醒,自己都没勇气跨过这道鸿沟与陈凝相认了。
他打算看看陈凝,替他爸他哥看看,至少要等看完了再走。至于陈凝的生活情况,他似乎也不用特意再去打听了,因为人家过得真的很好。
这时候,他听到周围的人骚动起来,有人说:“小陈大夫回来了。”
这时候走廊上有脚步声传来,宋怀民猛地向走廊一侧看去,便看到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女和一个身穿中山装的男人往这边走过来。
那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笑呵呵地说:“小陈大夫,你们送到局里的医案,有些病例里面的附子动不动就用到30克,甚至60克。这回内科那个病人你怎么只给他开出来10克附子?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你有点放不开啊?”
旁边的苏副院长毫不留情地说:“杨主任,你真想多了。小陈她这么开药,跟你没关系,肯定是她觉得病人只需要开这些附子就可以。”
杨主任:…
陈凝倒没苏副院长那么损,她客气地说:“杨主任,之前开大剂附子的患者,他们都是患了危症重症,内里极为阴塞,附子的毒对他们这类人群来说,其实是能救命的,所以才开那么多。至于普通的阳虚,并不需要这样,少开一点,用来温里就可以了。”
几人说话间已经到了415门口,陈凝的眼神在门口周围等候的人脸上滑过,而宋怀民那双眼睛也让她多留意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
在她眼神扫过的时候,宋怀民没敢乱动,他甚至想着,她是不是认出他来了?不然她怎么多看了他一眼。
然而,陈凝还是很快就把眼神移开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多少又有点失落。
这时有个老爷子高高兴兴地举着一个大大的锦旗过来,那锦旗卷着,被他抱在怀里,即使是这样,那轴干也高高地竖了起来,都高出他头顶了。
他抱着那锦旗准备进入415办公室,就在他转身的时候。那锦旗杆一侧便钩到了宋怀民的口罩带,拿锦旗的人往里一走,他的口罩就被带了下去,瞬间露出他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