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芳轻蔑地瞟了陈凝一眼,心想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
众人神色不一,没人说话。静寂之中,陈凝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够清晰:“好,那我就解释一下。”
第37章
她沉默了一下, 在脑子里组织语言,这短暂的沉默就让一些人误会了。他们误以为陈凝是有些慌了,拿不出有力的说法, 所以把她自己逼到了尴尬的境地。
陈凝就在众人想法各异的时候开口说道:“病人自述伤寒六七日,病未痊愈,有头痛、便秘、发热症状。”
陈凝这第一句,就让一部分学员怔住了。
他们中间有不少人并没有问到患者是否有便秘, 其至有些人都不会把便秘与伤寒联系起来。
只从这一开始,陈凝的诊断就跟一部分人有了不同。
这时他们听到陈凝又说:“伤寒六七日病人未痊愈, 我们就要考虑到患者的病是否有六经传变的情况。”
“要想鉴别在头痛、便秘、发热症状俱全的情况下,病人的病到底是传到里或者仍是表证, 我们可以根据《伤寒论》第56条记载的条文来判断。”
…伤寒论第56条, 他们这个培训班还没讲到呢?
所以有一部分学员还不知道那一条记载的内容是什么。有些人出于好奇, 甚至现场把教材从书包里抽出来, 急速翻开书, 查找陈凝所说的那一条。
背过这一条的人这时更不敢走神,生怕错过了陈凝的话,只听她说:“太阳病六七日, 如完全转阳明, 则阳明里实不降, 故不大便;阳明腑气不降,浊气上攻, 脑窍郁阻不畅就会头痛;阳明里热外蒸,会影响到病人舌像和小便,表现出来的就是舌黄、小便黄赤。”
“但我看过, 病人舌未见黄,且尿清长, 这表明这位患者病变并未传变到阳明经。”
“那么,我有理由认为,患者病不在里,仍是太阳表证,应该用汗法。之所以产生他表现出来的那些症状,是因为他表阳郁闭,热不得出。”
“如果不去了解病人舌象和小便情况,是有可能出现错误判断的。若判断为阳明证,给予承气汤之类的药物治疗,那就南辕北辙了。”
她这些话一说出来,有好几个人都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尴尬地几乎想抠脚,因为他们就犯了陈凝说的错误。
毕芳原以为陈凝会当众出丑,然而陈凝每多说一句话,她的心就沉下一点。她的基础毕竟不错,所以她知道,陈凝说的是有道理的。
而她在问诊的时候,也和一部分学员一样,并没有问到病人是否有便秘情况。也跟不少人一样,她直接给出了太阳伤寒证的结论,虽然治疗用的也是汗法,但经过陈凝这一详细解释,两者之间,高下立见。
学员中有不少明白人,孟红岩等人更是跟陈凝的判断基本上是一致的,所以他们知道,陈凝说的是对的,彭英把她选出来,确实是实至名归。
孟红岩也想起自己在课前特意去找过陈凝,跟她说有什么困难的可以来找他…
这话不只他说了,董壮和其他几个学员也说了。他就想,现在那几个人是不是跟他一样,也想把他们之前放出去的话收回来,只当没说过?
就,挺尴尬的…
陈凝看了眼彭英,表示自己说完了。彭英就接下话头,跟学员们说:“陈凝同学无论是脉诊和问诊工作,都作得详细准确,给出的判断也没有任何问题。现在还有学员对她有质疑吗?”
毕芳:……
不少人往她这边瞧过来,毕芳脸色发窘,又气又别扭。可真让她再找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她却找不出来。
这时,李成功又给她补了一刀,说:“陈凝和董壮的答案并不一致,这一点我和老彭都可以作证。所以陈凝并不存在抄袭的情况,这位小学员课后应该挺用功,超前学了咱们课上还没讲的内容,并能准确地运用到实际案例上。这一点,值得我们各位学员学习。”
李成功话音一落,董壮带头拍了两下巴掌,说:“我要向陈凝同志学习,也要向孟班长等几位学习。”
鼓掌的时候,董壮心里略苦,原以为终于能露一手,谁知小丑原来是我!
在他热情的带动下,现场响起一串掌声。毕芳没鼓掌,她听得火起,等掌声渐渐停下,不禁嘟囔了一声:“她不过是凑巧往后看了看,56条上写得清清楚楚,算她运气好。”
声音虽不大,可周围的人听见的却不少,众人都觉得这话不大对。
毕竟那条文就在书上摆着,谁想看都能看,可不是所有人都仔细往后看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运用。
董壮听不下去,就说:“毕芳,既然书上写得明白,那你要是学得好,怎么没用上?”
毕芳朝着他怒目而视,虽然没反驳,却明显有些不服。
这时,陈凝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伤寒论里太阳中风和太阳伤寒的变证和坏证特别多,是我们要重视的一个地方。患了伤寒的人不止会便秘,有些人还会腹泻。这次老师找来的这位病人就是伴随便秘,但他这个病其实相对来讲,是比较好诊断的。”
众学员:……这还好诊断?好诊断他们不少人还判断错了…
陈凝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她就说:“好诊断的原因是,病人在自述时说过他患了伤寒,这就让我们的诊断变得简单了不少。”
“如果病人没告诉我们患了伤寒,而是以便秘来求治,那我们中间肯定会有人忽略外感病导致便秘的因素。不管是以实秘或虚秘来判断并进行治疗,都不会想到以汗法泄热并解表的方案,那么治疗的效果就不会理想。”
“也有腹泻病人不清楚自己曾患过伤寒,只以腹泻来求诊。医生若是没考虑到外感这一可能性的话,也容易误诊,从而让病人病情迁延日久不愈。”
“类似情况以后都可能出现,所以之后的学习我跟大家一样都要细心,还有很多我们需要学习和努力的地方。”
众人:……
这回就连彭英等人都被陈凝的话给惊到了,不少人从这一番话里都到了一些信息,那就是陈凝所掌握的,应该比他们在培训班上讲的东西要多。
彭英心情不错,说:“陈凝刚才说的是有道理的,希望大家在以后的学习中多多思考,尽量减少以后的误诊行为。稍后李老师给大家做总结,先这样。”
说着,彭英把手里的资料交给李成功,自己先离开了住院部。
他一走,学员们脸上的表情就精彩了,殷翠用肩膀撞了下陈凝,小声说:“小陈,深藏不露啊!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翠姐中午跟你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啊,就你这样,我可没法帮你喽。”
董壮也用埋怨的眼神看了眼陈凝,但他没说话,只叹了一口气,就觉得在陈凝面前,挺没脸的。他比人大了六七岁,多出来的几年简直像白活了,啥也不是。
毕芳看到有不少学员看向陈凝时都面带佩服,心里不爽,等下午课结束后,她就去了门诊部五楼办公室的副院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前在看文件,见毕芳进来,他有些吃惊,说:“小芳,你怎么来我办公室了?我不是说在医院不让你找我的吗?”
毕芳哼了一声,说:“有什么啊?三舅,我是你亲外甥女,又不是别的什么女人,有什么不方便的?”
那男人给她倒了一杯水,叹口气说:“你不明白,咱俩知道咱们是亲戚,可别人看见了就能给传歪了。别人也不一定真正关心咱们是什么关系,就是想看热闹,也有人就看不得别人好。”
毕芳被他唠叨的心烦,就直接说:“三舅,你是三院副院长,院里的事你说得算对吧?”
那男人怔了下,点头:“确实,挺多事都得找我批,你有什么事吗?”
毕芳端着手臂,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说:“三舅,我在你们医院培训班你知道的。等培训班结业后,我想让你帮忙说话,把我留下。”
一听到是这件事,男人就有点头疼了,培训班确实是在三院办,但这是上级响应号召,要为基层培训更多更好的医务人员,才委托他们三院组织的。
他们三院没有直接领导权,再说这个班是由彭英负责的,彭英那人技术水平高,脾气硬,他这个管日常事务的行政副院长其实不大能管得住这些技术大牛。所以培训班上的事他说几句话或许行,但好不好用,男人就没法保证了。
但他又不想在外甥女面前承认自己管不住人家,就说:“人事方面,不属于三舅管,再说培训班是由上级直接主办的,医院只是接受了上级的委托,所以这件事三舅不一定什么都能管。其实你在原来单位干着就挺好的,干嘛非得来三院?来三院那是要挑大梁的,真没你们职工医院好干。”
可他好说歹说,毕芳都想留在三院,迫于无奈,男人只好答应帮忙周旋。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在敲门,男人连忙站了起来,送毕芳到门口,拉开门后说:
“毕芳同志,你反应的学校食堂对培训班学员进行差异性对待的问题我一定会重视,稍后就会让人处理一下,你放心吧。”
毕芳:……你在说个鬼……
她前脚一走,办公室门口的丘助理就问男人:“刘副院长,您是说,食堂那边克扣了培训班学员的口粮?”
副院长不得不跟着演戏,说:“培训班学员的口粮上级给了专项补助款,但有人反应,食堂工作人员在给那些学员打饭时,存在歧视和针对性的行为,你稍后有时间过去敲打敲打,别让他们太过分,传出去不好听。”
后勤部门归刘副院长管,因此他那助理信了他的话,答应一声,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真的去食堂了。
于是,第二天中午,陈凝和殷翠等人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就发现他们的饭菜明显比上周好了。
殷翠用匙在菜盆里划了划,奇怪地说:“这回这个菜怎么给得这么实在?这么多菜,还有两块肉!哪像以前,全都是汤汤水水的,只能泡饭吃,食堂这是转性了?”
第38章
这时旁边有人听到了, 也说:“以前来打饭时,那师傅手跟得了病一样。一直抖,抖几下就把菜给抖下去了, 剩下的都是汤水。这回倒是大方,真是奇了怪了。”
常来食堂吃饭的学员们都奇怪食堂的转变,饭后回到小会议室时还不时议论这事儿。
毕芳是中午唯一不在食堂吃的女学员,因此她刚开始不知道这事。等学员们陆续回来后, 没多久她就知道了。很自然地,她想起了头天下午她三舅送她出办公室时说的那句话。当时她觉得那句话莫名其妙, 后来一想就知道她三舅是为了在别人面前避嫌,怕引起误会。
可哪曾想, 就这一句话, 竟让食堂整改, 最终受益的居然是这些学员…
这些人对她有什么好的…
一时间, 毕芳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加上她在家里碰到了一些事, 更是不顺心。一生气,她就将手里的书丢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
周围有学员听到了, 再一看她的脸色, 自然看得出来她生气了。
谁也不知道她生的是什么气, 反正她跟学员之间也不怎么来往,一直就挺孤傲的, 所以也没什么人问她,只当她脑子又抽了。
殷翠没在自己位子上,从食堂回来后, 她就坐在陈凝身边说话。她讲的是她在农村接生的事。在殷翠的讲述中,不时出现大出血、胎位不正的情况, 董壮在旁边听着,不时“哇”一声,表示有点惊恐。
陈凝也听得心情紧张,正紧张着,一个人凑了过来,将两包饼干放到殷翠和陈凝面前。
她过来得突然,不光是董壮,就连陈凝和殷翠都吃了一惊。过来的人是曹小慧,她从来不主动跟人打交道,这次却主动来找他们,这就奇怪了。
殷翠见曹小慧不只莫名其妙地在她面前放下一包饼干,还站在那儿欲言又止地不走。
她就说:“小曹,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你就说,都是一个班的学员,有什么可怕的?”
曹小慧像是得到了鼓励,终于抬起头来,憋红着脸说:“姐,小陈,这是我给你们俩的饼干,谢谢你们上次对我的帮助。”
“还有小董,这是你的。”说着,曹小慧又拿出一沓黄纸包的糕点,放在董壮面前。
董壮家里条件还不错,倒是不缺糕点,他明白曹小慧谢的是什么,无非是因为她那天在医院门口挨打时,他们几个出手帮忙了。
“别,你别这么客气,都是一个班的,大家碰在一起也是个缘分,换了一个人我也一样帮。这糕点你拿回去,可别给我,我不能要。”董壮说着,就往回推。
陈凝感觉曹小慧脸色不大好,看着像缺营养一样,也不知道她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也把饼干放回曹小慧包里,笑着说:“慧姐,那天我也没帮什么忙,这饼干我更不能要了。”
殷翠也要往回推,这回曹小慧急了,先跟陈凝说:“你虽然没帮我打架,可你跟我说的话帮到我了。我以前一直不好意思跟娘家人提我在婆家受欺负的事,这次我回了娘家,跟我爸妈和两个哥哥提了……”
殷翠急于知道下文,忙催道:“他们怎么说,是不是帮你去找你那丈夫,教训他了?”
曹小慧用力点头,眼里似乎有了光,说:“是,我爸跟我哥叫了一帮亲戚,去了老张家,把他们家给砸了,也把张大彪打了一顿,替我出了这口恶气。”
殷翠听得解气,不过她还是担心了一下,问道:“那你现在住哪儿?还在他们家的话,回头他们不会报复你吧?”
曹小慧摇头:“没,我娘家人把我接回去了,让我就在娘家住着,我准备离婚了。”
说到离婚这两个字的时候,曹小慧羞愧的低了下头,等抬起头的时候,她脸上虽有羞赧,却带着几分倔强的坚持。
董壮不知道该说什么,殷翠怔了下,茫然地说:“啊,真离了…那,那你没事吧?”她一样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们俩这样,都是因为这年头离婚的人太少了。
倒是陈凝最平静,她竟微笑着说:“你要是不离,哪天让他打死打残就太亏了!慧姐你能工作养活自己,又有娘家人支持,怕什么?”
殷翠和董壮对视一眼,都有点不太明白陈凝了。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怎么这么有主意呢?
大家伙都是劝和不劝离的,可你这小姑娘竟说离婚好。
他们这样想,只能说是时代的局限原因,这时他们又听陈凝说:“正好没孩子,离了也不用揪心,熬过最开始艰难的时候,慢慢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