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被调包这件事,都是崔氏那贱妾所为,大姐这样跟侯爷赌气,那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殷焕试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着说着,他心头的那一点心虚被压了下去,渐渐地,变得理直气壮。
没错,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殷家!
商贾谋利,本就不该到处得罪人,更何况武安侯府再落魄,那也是侯府贵胄。
殷婉真是没点自知之明,她一个商贾之女,当年能嫁进侯府,那已是殷家祖上烧了高香。殷婉也不想想,若非她嫁到侯府,今天她的女儿怎么可能被赐婚给卫国公世子!
终究只是个妇道人家,目光短浅,一味地揪着那些个陈年往事不放,只为了泄一时之愤。
照他看,她应该趁着这个关口,早早回侯府去,逼武安侯尽快立萧烨为世子,那才是正经事。
“……”殷老爷的眼神又冷了几分,心如明镜。
殷焕这番话听着冠冕堂皇,说穿了,就是不想殷婉在殷家久住,想赶她走。
还有烨哥儿……
殷老爷转头看向了萧燕飞身边的萧烨,小家伙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把圈椅上,他个子太小,双腿悬于半空,却没有晃来晃去,身姿坐得笔直,一双清澈的眼珠子活泼地转动着,一会儿看他姐姐,一会儿看蹲在椅子边的奶猫。
殷老爷的目光落在了小家伙掌心才刚结痂的伤口上,昨天萧烨在花园时,被殷焕之子殷皓用彩鞠砸到,摔了一跤,这才磕破了掌心。
外孙只跟他娘说是不小心在花园里摔倒了。
这看似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推搡,可殷老爷却从中窥见了更多,一口气梗在了胸口,指尖发凉。
他突觉手背一暖,殷太太温柔地将温暖的掌心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安抚着他的情绪。
殷老爷给了老妻一个宽慰的眼神,意思是,他没事。
心底却是无比的失望,他是万万想不到,殷焕竟容不得女儿在家里小住几天,就迫不及待地要赶人了。
“殷焕,”殷老爷又看向了殷焕,语气冰冷地直呼其名,眉宇间略有几分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道,“十三年前,我答应族中过继,就说得明明白白的。”
“我这一生只有这一个独女,任何人都比不上阿婉。”
“我辛苦几十年攒下的这家当,是给阿婉和她的儿女的,你能够继承的,只有其中两成的家产,另一成则会分给族里作为族产。”
殷家在江南几代行商,也是大户大族了。
殷老爷是天生的行商奇才,从其父手里接过这份家业后,短短二十几年就将家业扩大了十几倍,后来更是成了江南首富。
哪怕是这份家业的两成也远超当年殷家老太爷时的产业,更何况,殷老爷还自愿将一成产业赠与族里当作祖产了,那可是惠及全族的事,族长、族老们全都心动了,没人反对。
殷老爷的视线牢牢地锁在几步外的殷焕脸上,一字一句地又道:“其它的,都与你无关。”
“我当时说得清清楚楚,也没有勉强过任何人。”
殷老爷的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殷焕与佘氏夫妇皆是抿住了唇角,面沉如水,却是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这些的确是当年说好的。
可他们夫妻在殷老爷夫妇膝下尽孝十几年,三代同堂,其乐融融,殷家二老再也没提过这事,殷焕还以为他们把二老的心给捂热了,却没想到这两个老不死的如此冷心冷肺……
“父亲……”殷焕讷讷唤道,细密的冷汗自鬓角渗出。
“殷焕,你也不必在我跟前说那些个场面话。”殷老爷抬了抬手,苍老的嘴角泛出一个冷笑,“我只问你,十三年前,你当着阖族的面满口应允,可有半点不愿?”
当年也有人劝他从族里挑个年幼的孤儿养大,但他和老妻商量了一番,还是作罢。
他们夫妻当时已是知天命之年,年纪大了,没有心力去教养一个幼童,而且,人都是有感情的,若是把一个幼童从小养在身边长大,女儿又在千里之外,他们难免会有所移情。
既然要过继,就干脆过继个年纪大的,不用他们老两口看顾,这才选了彼时刚十七岁的殷焕。
二老都商量好了,待他们驾鹤西去后,就把当初答应的共三成家业给出去,全当赠与族里的族产。
左右这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父亲,我当然没有半点不愿!”殷焕急忙道,冷汗倏然自鬓角滑至下颔。
他怎么可能会不愿,这么大一笔家业拱手送到跟前,谁又会不愿!
毕竟殷婉都嫁出去了,等到两老一死,难不成殷婉一个出嫁女还敢回来跟他争财产?!光是族里就不会答应的。
他才是姓殷的,他有儿子!他能为二老继承香火、扶灵送终,这份家业本就该是他的。
殷婉一个出嫁女,出嫁都十六年了,居然还厚颜巴着家里的钱财不放,现在更是放着好好的侯夫人不当,非要赖在娘家不走,害得他行事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殷焕眸中阴晴不定,心中又慌又恨。
殷老爷疲惫地抬手揉了揉额角,语声淡淡道:“该你的都会给你。”
“不该你的,也别惦记。”
“你要是觉得委屈了,大可以走,我不缺一个殷焕。”
最后一句话冷酷无比,像是冰雹似的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殷焕满头大汗,脸色煞白,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个点。
如果殷老爷真的决定重新从族中挑选一名嗣子的话,恐怕阖族上下没一个会反对的,更会有数之不尽的族人想要顶替他嗣子的位置。
殷老爷一直紧盯着殷焕,老辣如他,从殷焕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能把对方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他心头略有几分悲凉,他活到这把年纪,叱咤商场,做过无数个决定,这辈子让他后悔的决定唯有两个,一是十六年前让女儿嫁去武安侯府;二就是过继了嗣子。
财帛动人心,无论过继了谁,想必都会容不下阿婉继承自己大半的家产吧。
殷老爷的胸膛微微地起伏着,气息略有几分不稳。
佘氏也是一惊,连忙赔笑打圆场:“父亲,您千万莫要误会了我们,我们绝无异心,只想孝顺好二老的。”
“大爷,赶紧给父亲赔个不是。”佘氏焦急地拉了拉殷焕的袖子,同样面色青白,汗如雨下。
“外祖父莫气。”见殷老爷的脸色不对,萧燕飞连忙走了过去,轻轻地给他拍背抚背,又给他按了按手掌上的穴道,“你忘了韩老大夫的叮嘱了?”
外孙女的温言软语听在殷老爷耳里,分外的受用,老者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慢慢舒展了开来。
殷焕这才回过神来,忙道:“父亲,您莫要动怒,我……”
“呵。”殷老爷一个冷笑打断了殷焕的话,轻柔地拍了拍小丫头的手,“凭他,还不值得我生气。“
他是老了,但他还活着呢,这个家还由不得一个嗣子做主。
殷老爷唇角的笑意更冷,回想起十几年前族里劝他过继时,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湛堂弟,你膝下就阿婉这一个独女,将来你和弟媳西去,阿婉就孤身一人了,有个兄弟在,阿婉在娘家还能有个依靠。侯府也不至于欺阿婉娘家无人!”
当时殷老爷心里就觉得可笑,之所以会应下,也是因为宗族的再三相劝,不想与宗族彻底撕破了脸,如今回想起来,他更觉得荒唐。
几百万两的家业拱手送人,却也依然填不满人的那颗贪欲之心。
指望殷焕给女儿撑腰?!怕是女儿落魄,最先踩上一脚的人就是殷焕!
殷焕嘴巴张张合合,一颗心急坠直下,直坠向了无底深渊,浑身发冷。
佘氏见他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便急急道:“父亲,您是真的误会我们了,我们是为了燕飞好……”
“滚!”殷太太忽然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
平日里笑容慈和的老妇这一刻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殷焕夫妇,目光如电,语声如冰。
佘氏:“……”
佘氏嫁入殷家十几年,自从与丈夫过继到殷老爷膝下后,殷太太素来是个和气人,从不立规矩,也不曾红过脸,说话待人永远是温温和和,慢条斯理。
这还是佘氏第一次看到殷太太发火。
殷老爷却是笑了,看着老妻的眼神中不由露出几分怀念。
殷太太冷冷又道:“怎么?还要我让人‘请’你们出去?!”
殷焕心口一颤。
这要是被家里的仆妇拖出去,那他的脸面何在!
他连忙道:“母亲,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殷焕拉着佘氏一起往堂屋方向退了出去。
“太太,”廖妈妈捧着首饰匣子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将那条红宝石项链奉到了殷太太手里,“是这条项链吧?”
一颗颗闪烁的金刚石环绕着中心那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组合成了玫瑰花的形状,那“鸽血红”的红宝石色泽深邃亮丽,浓艳璀璨。
只是这么将项链拿在手里,就仿佛这间屋子随之亮堂了起来。
“燕儿,你看,这条项链不错吧?”殷太太的脸上又有了笑意,与方才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判若两人,笑容满面地对萧燕飞献宝道,“这是西洋来的,在这京城可是独一份。”
“哎,就是没有配套的发钗、耳环和镯子……”
说着,殷太太又有几分惋惜,却听殷老爷笑道:“简单,我那里还有些红宝石和金刚石,不如请金玉斋的师傅上门,配一整套头面出来。”
老两口兴致勃勃地聊起了首饰,完全没给萧燕飞插嘴的余地,你一言我一语,言笑晏晏,似乎已把方才殷焕夫妇带来的那点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殷焕夫妇近乎落荒而逃地走出了正院的堂屋,走到廊下时,还能听到里头传来殷老爷愉快的说笑声以及少女清脆的撒娇声。
“真是个老不死的,都中了风了,竟然还能醒过来!”殷焕磨着后槽牙,恨恨地骂了一句。
“怎么就没死呢!”
佘氏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看左右,确信没有下人在,这才松了半口气,又一把拉住殷焕的袖子,摇了摇头。
意思是,小心隔墙有耳,万一话传到了那老东西耳中。
“……”殷焕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直冒火,又恨又怨。
这两个老东西根本没拿他们当成家人,他不过就是在大门口跟侯爷说了两句话,这都能传到老东西的耳里,肯定是暗地里派眼线天天盯着他们夫妻两个呢。
佘氏又拉了拉殷焕的袖子,低声道:“大爷,这都五月下旬了。”
“算算日子,这海船应该快回来了,这账……”
佘氏欲言又止地咬了咬唇,头大如斗。
殷婉母子几个要是再不走,实在不方便!
殷焕眼底的阴霾愈来愈重,宛如暴风雨前的海面,面色阴鸷。
他小心地瞧了瞧四周,几乎是凑在佘氏耳边道:“如今那丫头还没有下定礼,他们早晚得回去。”
“再忍忍吧,忍几天就好了。”
殷婉把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看得这么重,肯定不会拿她的婚事冒险,一旦激怒了卫国公府,这桩赐婚怕是要给折腾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