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眉怔怔看着写于2049年12月的这封书信的最后一段话,‘妈妈你看,我们国家是不是越来越好了,这里面也有我的一小撮贡献。我不能回来的每一个日夜,都在努力做贡献。’
‘等我们国家科技迎来一个高潮,我也许就能回来了。’
一个等待的人以失踪者的口吻,善意欺骗着另一个等待的人。被欺骗的等待者用这些信件充当慰藉,可知晓真相的等待者,这些年又是如何慰藉自己的?
好苦。
分明是充满希冀的一段话,赵如眉看着却觉得舌根都在泛着浓烈苦味。
“叩叩——”
在门口站了一会的宋院长抬手敲了敲房门,见盘坐在地上的姑娘慢了半拍才抬头看向自己,她压着期待说:“一直给你留着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这次小长假待几天啊?项目那边是不是有了进展?”
“待到小长假结束。”
赵如眉反应过来,伸手用指腹轻触了下眼睛,她把身边散落的书信一份份用小夹子好好收好,声线有一丝不明显的哑意,“项目已经结束了,新的任务还在分配当中,但不会再这样了。”
赵如眉看着院长,情绪起伏不大,神色却格外认真:“妈妈,以后每年除夕跟假期,我都会陪大家一起过。”
“好,好……”
本来不抱什么期许的宋芝年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只顾得上说个‘好’字,越应声越想掉眼泪。
赵如眉把这些书信收拾好,放回小木盒里,她起身扶着院长在床边坐下,轻声说:“我之前,其实回来了一趟,那个不是……”
“我知道。”
说起这个,宋芝年破涕而笑,“你这次回来我就知道了,我起初见到那小姑娘实在太像你了,便以为是你女儿,冒失地就赶上去问了。可等你走了,我又以为是在做梦,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呢?”
“淮安也是研究员,虽然跟你不是一个项目。他说国家为了保护研究人员的身体,除了日常锻炼还会从药物上面入手,用了这些东西,特别显年轻。他只比你大一岁,瞧着也才二十三四岁。”
“我后来想着,觉得那可能是你。二十年,我也老了很多,你认不太出来也正常。可你也不解释一两句,我又觉得是太想你们了,所以出现了幻觉……”
宋芝年释然笑说:“这回你一进屋,我就瞧着体态就不像生过孩子的。你要真找了,怀了,生了,小安那边也不至于一声不吭。好了,平安回来就好,我怎么会怪你,我是心疼你。一个人呆在项目基地,孤苦伶仃这么久。”
赵如眉身体一斜,把脑袋轻搁在单薄肩上,低声说:“我一个人在项目基地真的呆了很久很久,最开始谁也不认识,进度也追不上他们,我只能拼命训练学习,一点点追赶。”
“虽然也遭遇过低谷,但已经全部熬过来了,接下来国家跟我们都会是一片坦途。”赵如眉想到那持续十九年都未曾间断过的信件,在她回来的那一刻起,即便曾经是假的,接下来她也会把它们变成真的。
“我听胖胖说你们这回租车回来的,你要不要去楼上休息会?我去买菜,已经六点了。”宋芝年跟看孩子似的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姑娘。
“我不累,我跟你一块去买,这边我都没来过。”赵如眉坐直身体,看了眼网表随口问:“胖胖呢?他去哪了?”
“去林叔家里找那些人打麻将去了吧,他说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难得放松一回。”宋芝年把木盒子收拾好,将卧室门一锁,赵如眉主动接过了她专门用来买菜的滚轮小推车。
新农镇都是合规的自建房,往来都是些熟人,流动人口很少,且还有摄像头。
也因此哪怕出门,也都不关大门。
此刻天色已是黄昏。
詹旭鸿的专车已经开去了市里,大马路上往来都是电瓶车,赵如眉环顾两侧的自建房,问身边带路的院长,“林叔家在哪个位置?”
“就在前头。”宋芝年说。
“宋姐,这你亲戚啊?”熟悉的邻居见到宋芝年身边的赵如眉,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打量着问。
“不是,是我女儿。之前一直在忙工作,最近才回来。”宋芝年笑容满面说。
一时间,宋芝年还有个女儿的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进了前后邻居的耳中。众人原本还以为她只带了两个儿子,没想到还有个女儿。人一闲下来,就爱八卦。
邻居凑在一块手摇着扇子,傍晚话题直接从国家大事聊到了宋芝年这三个孩子身上。
“宋姐这女儿我倒是不知道,不过她大儿子康维国出息啊,当了大老板,还给宋姐这栋房子从里到外都搞了一套装修。二儿子我好几年没见过了,上回还是小年那天晚上,他从车上下来,人长得是真俊。”
“宋姐她二儿子是做什么工作的啊?结婚了吗?”
“没吧,宋姐这两个儿子都没结婚。不过康老板就算了,他只顾着玩,没打算找。”
“哎呦,刚才宋姐身边那个姑娘,是宋姐家的谁啊?瞧那身气质不得了,长得可标致了。”有镇民恰好从两人离开的方向过来,跟聚在一块的村民打听。
“宋姐她女儿,说是之前一直在外边忙工作,今天才回来。”有人解释。
“我瞧着她有点像模特,要不就是演员,那身段气质,特别好。”凑过来的镇民说。
“宋姐这命好啊,三个孩子,老大是老板,老二听说是读了博士学位的大学教授,这女儿不是模特就是演员,反正个个都有出息。”一些镇民感叹。
“她自己不是没生吗?这三个孩子又不是她亲生的。”
“这三个孩子她从小带大,她比亲生的功劳还大嘞。生还不简单,这年头养个孩子才费劲。不过现在国家政策下来,又有补贴减免什么的,倒是比早些年好了很多。”
……
宋院长说的林姓邻居家,是新农镇上的麻将馆之一。此刻正是饭点,麻将桌数不多,康维国这一桌围了不少端着饭菜边吃边看的围观镇民。
虽然如今已经普及数字货币,但纸币一直能用,这麻将桌上比起扫数字,还是给现金更有实感。康维国面前堆了一沓现金,他嘴边叼着烟,脸上乐开了花。
“你们小心点啊,不要给我送了。”康维国哪怕面对自己这一手烂牌,他仍格外自信。
赵如眉走近后,伸手搭在康维国肩上,他打了两轮牌察觉腰腹位置有点痛。才偏头看去,只见在他眼里比恶犬还可怕的女子正平静看着他。
康维国嘴里的烟一抖,他脑子一麻,讪笑说:“都放假了,我就玩一会,马上,马上就回去吃饭。”
“没事,你玩。”
赵如眉伸手在康维国头上一抓,像是拿下了什么东西,她随意道:“我跟妈妈去买菜了。”
“好,好,随便买点,我都能吃。”康维国干笑说,浑身紧绷着目送女生背影离开,他甚至还起身扯着脖子瞧了瞧,确认人真的走了,他才重新坐回凳子上,长舒一口气。
“康老板,这你老婆啊?”
这个麻将馆的人大多认识出手阔绰的康维国,打趣问。
“屁!”康维国差点蹦起来,抽出一张麻将打出去说:“你们可别瞎说啊,他也是我妈的女儿。把她惹生气了,你们小心自己脑袋。”
“嚯,三条,杠了!”见到康维国打出的牌,对家瞬间笑颜逐开。
“什么三条,我打的明明是……”康维国正说着,低头看自己的牌,发现三条确实被他拆没了,反倒是碍眼的西风还在。
康维国:“???”
“我刚才还纳闷你打三条干什么?康老板,你这都能看错?”
“可能是眼花了吧。”
“你们懂什么,康老板这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他今年的公司业绩肯定是顶好,所以给咱们打打牙祭。”围观牌友插科打诨嬉笑说。
“……”
揉了两把眼睛的康维国盯着这些牌,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开始认真打。
结果两圈后,他又打错了!
还让人家糊了!
虽然小糊一把几十块钱他也不看在眼里,但这打错牌也太扫兴了吧?
康维国连烟都不抽了,他揉了揉自己眼睛,环顾了一圈周围,等机器洗好牌,一人一沓开始拿。
晚上7点。
新农镇的天色已经暗了,宽敞的马路两旁的太阳能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隔着十几米矗立一根,哪怕没有自建房的灯光照耀,也足以照亮这条笔直马路。
‘女儿’这个误会一说开,相比项目基地里的事,院长倒是更有倾述欲。
“妈,我回来了!饭好了吗?”康维国一回来就扯着嗓子喊,在厨房里帮忙洗菜的赵如眉把洗好的新鲜蔬菜放进滤水篮里,她看向院长笑着说:“妈,我去问问他行李放哪了。”
赵如眉从厨房来到客厅,就见康维国瘫在沙发上,一副‘老子最大’的架势。
“不要在家里大呼小叫。”
赵如眉看着康维国,神色平和提醒说:“你要是改不过来,我可以帮你改改。”
康维国脑子里瞬间浮现训练场的那些事,他虎躯一震,脸上立马堆起殷勤笑容说:“能改,能改,放心,再也没有下次,这个真的不用麻烦你。”
“去端菜。”赵如眉说。
“明白!”
康维国蹦着起来,冲向了厨房。
自建房的厨房也有十个平方,别说在这里做饭,就是搬个小桌子三人聚在一块吃饭都行。
要说到聊天,康维国从小到大跟小安是两个极端,一个跟谁都能称兄道弟,一个沉默内敛。院长拿锅铲炒着菜,这话题聊着聊着说到了刚才的麻将上。
“妈你给我看看,我眼睛是不是进了什么东西,我刚才打麻将连着打错牌。”康维国蹲着身仰头说:“看着是这个牌,等打出去又不是了,太奇怪了。”
“我做菜呢,你让眉眉给你看看。”宋芝年盯着锅里的红烧鱼说。
康维国:“……”
实不相瞒,他就是怀疑是赵如眉动的手脚,但又苦于没有证据才不找她的。
“小胖除了眼睛有点红,我没看出什么问题。”赵如眉瞥了眼说。
宋芝年抽空看了眼,发现是有点红,点评说:“我看是你没休息好,所以眼睛才出幻觉了。坐了一天车,你也不知道休息会,猴急猴急就跑去麻将馆。”
康维国想辩解,但又实在拿不出说服性证据。最后只能憋屈地帮忙端菜,准备吃饭。
这厨房隔壁有个小餐桌,除此之外,客厅里还有个大餐桌。上桌吃饭前,康维国习惯地扒拉冰箱,还真让他摸出了一瓶酒,不过除了自己的,他也还顺手带了瓶果汁饮料出来。
“季淮安呢,这次连你都回来了,他居然还没回来,他有那么忙吗?”康维国把果汁摆在可以转动的餐桌上,又从消毒柜里拿出三个玻璃杯,看着赵如眉问。
“嗯,他很忙。”
赵如眉打开网表看来眼最新的新闻,各国关于里西海域还在扯皮。崎国那艘军舰本来是说要打的,结果都这个时候了,还飘在半路,既不冲过来,也不缩回去。
倒是棕熊国那边雷厉风行,已经开始往海里下饺子。
西国哪能容忍棕熊国这态度,又撺掇着棕熊国那不成器的弟弟,想要搞一波事,分散一下自己这边的压力。
“啧,我看他是懒得动。”康维国对于季淮安的忙是不屑一顾的,这些年他就没见他有过不忙的时候,忙碌就像他的托词,用来推脱一切不愿意做的事。
“你对他意见怎么这么大?”赵如眉说着,起身把果汁饮料换成椰奶,拧开给院长跟自己各来了一杯。
“他一年到头也就过年回来一趟,结果过年十天,他在楼上躲九天半,他这不就是懒?怎么的,回来了陪妈聊几句的时间都没有吗?”康维国格外不忿说:“那他回来做什么?”
“胖胖!”
宋芝年皱着眉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淮安在研究室,他们的研究工作很忙。你们回来我就很高兴了,你过年去外面玩,淮安也不是没跟我坐着聊过。”
“你们都向着他。”
康维国好端端一个大男人,苦酒入喉,委屈涌上心头,“盖房子的是我,监工是我,给钱的是我。你们不帮我说话,还动手打我。”
“打你?谁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