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怒了。
“我一摸脑袋怎么了?我又不像他们一样在朝堂任职,领着差事。我就是私下随便说说。私下懂不懂?
“更何况我是跟自己阿耶闲聊,又不是臣子对皇帝奏本上书,你不要随随便便一张嘴就上升到这个高度好不好。
“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的。莫非我们父子私底下聊聊天还得三思后才能出口?那多累啊。”
说到此,李承乾一顿,眼神中带着一抹悠长的深意看向李世民,“难道你登基后只想当皇帝,不想当阿耶了?你要跟我只论君臣不论父子?”
李世民:!!!
我何时说要与你只论君臣不论父子。现在是谁一张嘴就要把事情上升到这个高度呢?
我要是只与你论君臣,你还能好好站在这跟我这么颐指气使说话?
李世民吹胡子瞪眼。哦,他如今没胡子,只能干瞪眼。
“我好可怜,我今后只有皇父,没有阿耶了。呜呜呜。”李承乾一边抹眼泪一边偷瞄李世民,而且偷瞄地明目张胆,毫不掩饰,瞄完继续哭唧唧,“都说天家无父子,果然如此啊。你当了皇帝就不想要儿子,只想要儿臣了。
“怪不得以前同我谈及阿翁的时候说人心易变。阿翁当皇帝的时候,好歹还把我当孙儿,没当孙臣。你……你比他易变啊。嘤嘤嘤。这可真真是……真真是……”
是什么呢?
李承乾突然卡了壳,想了半天想到一个可以代用的名家诗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吟毕,末尾还加了个十分深长的叹息:“哎!”
李世民;amp;长孙氏:……
李世民很迷茫,非常迷茫。为什么不管什么事,到李承乾这就会变了个样。
譬如“一摸脑袋就上头,想起一出是一出”,这话还是李承乾亲自怼于志宁等人的,当日可是怼得于志宁等人脸红脖子粗,气闷非常又莫可奈何。彼时他们的劝谏提议跟这会儿李承乾的“提议”差不多吧?
可他用此招来堵李承乾,李承乾却能轻松找到刁钻的角度反驳回来,并将此角度延伸,直戳他的心房。
长孙氏失笑出声:“这几句听着似乎是诗,何人所做,哪里听来的?”
“不知道谁所作,梦里听表姐说的。”
李世民:……又是表姐!又是这个表姐!来人,给朕砍了这个表姐!
长孙氏摇头:“这几句诗可不是这么用的。”
“是吗?”李承乾疑惑歪头,觉得不太重要,“反正总归是说人心易变就行了。阿耶易变啊。阿耶,你说是不是?哦,不对,父皇,你说是不是?”
李世民:……很好,你连称呼都改了。
“你都不要儿子,只要儿臣了,我哪还敢叫你阿耶,自然只敢称父皇了。”
李世民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但他不说,承乾就挑眉:“你不会连父皇都不让我叫,只许我叫你圣人吧?”
李世民:……
眼见夫君已在暴怒边缘,长孙氏赶紧拉住李承乾:“你这般说真是冤屈你阿耶了。自他登基以来,与我们私下相处与往日可有差别?你见他何时对你我自称为朕?”
在被李承乾再三回怼刺激后,听到长孙氏这种话,李世民简直热泪盈眶。果然还是观音婢最懂他。哪像承乾这小兔子崽子,一张嘴不戳死人不罢休。
什么阿耶皇父圣人,什么人心易变,哪一句不是刺在他的心窝上。亏得这小兔崽子还是观音婢亲生的,观音婢的温和知意怎么半分都没学到。
李世民哼哧两声,无言提醒李承乾:小兔崽子,知道冤枉了你老子,你该怎么做?还不快来道歉认错。
认错?李承乾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瞄向李世民:“你既是我阿耶,那我与你闲聊几句怎么了?我才六岁诶。便是说的不太好,想不到那么全面也是很正常的。谁生来什么都懂。哪里不合适你告诉我就行了呀,做什么总是发脾气!”
李世民:!!!
现在是谁在发脾气呢!
李承乾指指点点:“养孩子怎能没半点耐心。你当孩子这么好养?发发脾气孩子就会自己长大,自己学会你所希望他掌握的东西?你怎么想得这么美呢。”
睨了李世民一眼,无奈摇头:“发脾气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而且总是这么怒气上火对身体也不好。你还是控制控制吧。做人不能太暴躁。都当皇帝了,怎么也得学会心平气和,学会冷静自持,学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要做个合格的善于控制情绪的好皇帝!努力!”
苦口婆心的表情,语重深长的语气,处处表现着他为李世民着想之心,看得李世民本已因长孙氏的话消减下去的火气忽然暴涨,蹭蹭往上冒。
“我暴躁?你怎么不想想我每次暴躁都是因为谁!是谁刺激的我!”李世民顺手拎起李承乾直接往外一扔,“滚!回你的东宫去!”
被摔在地上、屁股着地的李承乾缓缓爬起来,随着一声哐当响动,回头便见门扉已然关紧。
李承乾撇撇嘴:“果然暴躁。自己脾气不好还不肯承认,非把锅往我头上扣。啧,欺软怕硬。有这本事对付那群谏臣们去啊。对儿子不是怼就是骂,三不五时还棍棒相加,面对谏臣就只会自己憋屈生闷气,最后还得我出马。啧啧。”
不论是前一个啧,还是后两个啧,都可谓嘲讽意味十足。李承乾仰天感慨完,拍拍屁股迅速闪人。
门内听了个全乎的李世民:……他前世是造了什么孽,今生碰上这么个小冤家。
次日,李世民郁气还未完全消散,李承乾却已经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忘了,午食仍旧亲亲热热,一派祥和,仿佛昨晚的事情从未发生。
李世民再次感叹神奇。李承乾这本事,他可真是学不来啊学不来。
用完饭,做完一日的功课,李承乾再次出宫,又是去往姜照住处,姜照一见他,便将他拉至桌前:“正要去寻小郎君呢,小郎君快来瞧瞧。”
李承乾看向他所指的东西,是一份图纸,与高转筒车不同。
“这是翻车?水转翻车?”
“小郎君果然知道!”姜照十分欣喜,“在下之前不是想从翻车入手解决柳叶村农田灌溉的问题吗?可做到一半后发现以柳叶村水流之湍急,翻车的水轮叶片是经受不住的,因此设计不得不停止。
“后来我又开始琢磨筒车,几经周转,终于在小郎君的帮助下完成。如今柳叶村的问题已然解决,我收拾这阵子的废稿,看到原来对于翻车的改进思路,忽然生出别的想法。”
李承乾眨眨眼:“翻车轮叶不适用湍急的水流,但可以适用不湍急的水流!”
“对。目前已有龙骨翻车,但需踏轴人力或牛力带动。我在踏轴外端作一竖轮,竖轮之旁架木立轴,置二卧轮。其上轴适与车头竖轮辐支相间,乃擗水旁,激下轮既转,则上轮随拨车头竖轮,而翻车随转,倒水上岸。①如此便可实现水流运转,不必再用人力与牛力。”
李承乾拍手:“这个好!这个太好了!”
这个也是父亲梦里提过的,博物馆展览过。父亲还解说过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的区别与各自的特点。因而他在思虑高转筒车之前便想到了水转翻车,本打算等把姜照入仕的事情搞定,再说于他听,尽快搞出来。
没想到姜照已经自己设计出来了。
嗷嗷嗷。水转翻车,这可是水转翻车呀。父亲说这是宋朝出现的东西呢。他就算年纪小,没系统学过历史,但是唐宋元明清还是知道的。宋在唐之后!
也就是说这玩意,按照梦里的进展,需要许久之后才会出现。而现在……
李承乾看向姜照,眼神更为炙热,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人啊!高转筒车他还稍微提点了几个关键处,水转翻车他都没提过,姜照就自行制作出来了,和他梦里所见无甚差别!
当然炙热的同时也更为疑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梦里所说的唐朝与他现今所处的大唐是呼应的。可若梦里是此时的千百年后,那为什么对于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的记载情况不同?
李承乾想到表姐跟他说的那些网文小说以及看过的电影电视剧。
莫非真像他之前猜测的一般,在原来的时间线里,没有他的介入,姜照出现了何等变故?那么这变故是什么呢?真的是因为柳叶村、因为叶大勇吗?不会吧,不会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叶大勇简直是万死难辞其咎。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万分庆幸自己有做梦与系统两大金手指。这俩金手指让他变得特殊,这种特殊又让他成为一只蝴蝶。在成为蝴蝶后又及时扇动了自己的翅膀,成功捡漏姜照这只大牛。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日与小郎君所谈论的重点虽然是围绕高转筒车,但言语间多有涉及其他水利灌溉农器的制作,你的话给了我不少启发,因此我再重新捡起这份没画完的翻车设计,瞬间便茅塞顿开了。当真是要多谢小郎君。”
李承乾:诶?
所以是因为他?
姜照又是一叹:“只是,依照在下的设计,虽然可行,却并不适用所有水势。所以在下想让小郎君看看,是否还别的办法,可以让它所能适宜的情况更多一些。”
李承乾接过图纸,仔细结合梦里信息进行对比,微微蹙眉。
姜照图纸上画的是卧轮式水转翻车。梦里父亲说过,水转翻车除卧轮式外还有立轮式。博物馆里虽然非是每个展品都有藏品实物,但至少都有模型,且模型旁边还有示意图纸。
按照模型与图纸,李承乾指着设计稿说:“若别置立轴,水激立轮,其轮辐之末复作小轮,辐头稍阔,以拨车头竖轮②,是不是也可以?”
姜照停顿一瞬,反应过来,尤为兴奋:“对对对!确实可以如此。这般一来,我们就可以视水势情况来选择是用卧轮还是立轮。这个办法好。
“再加上已经实验成功的高转筒车,若能将二者推广天下,凡是水流湍急之地都用高转筒车,水流缓慢之地用水转翻车,两者相加,几乎已能解决许多水源灌溉之地的问题。
“就算实在是两者皆不适用的,也可以选用原有的龙骨翻车与筒车。如此,大唐境内凡有水源之农田,至少大半以上就不必再忧心灌溉之难了。”
李承乾笑眯眯。他知道不止的,不止如此。
梦里父亲说过,水转翻车的效率是高转筒车的数倍,它不只能用于灌溉。但显然此刻刚做出翻车的姜照还没有想到这点。不过没关系,姜照想得到的姜照想,姜照想不到的还有他!
他激动地上前握住姜照的手:“先生真可谓大才呢!”
姜照推辞不敢受,满口说:“都是小郎君之功,若非小郎君,在下做不出高转筒车。同样的,若非小郎君,这水转翻车也不完美。所以与其说是在下做出了这两样,不如说是小郎君做出来的。”
“不不不,我不过指点了你几处,雏形是你自己想的,图纸是你自己画的。”
“但小郎君所指点的几处皆是关键。”
二人推来推去,一波商业互吹之后,身边传来一声轻笑,但见抱春言道:“你们再这般下去,怕是要拉扯到天黑了。”
李承乾;amp;姜照:……
李承乾这才恍然记起,自己来是有正事要办的。他将设计稿放下,直接说:“先不谈这个,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问。”
姜照点头:“小郎君请说。”
“先生觉得朝廷若另加一门明算作为科考常举科目如何?”
姜照瞪大眼睛:“自然是好。”
“那若是明算科确立,但最早也需明年科考才能实行。姜先生是愿意等到考试之期,通过自己的本事入选授官,还是此刻便由人举荐出仕?”
姜照浑身一震。由人举荐,这个“人”很可能便是眼前人。
他看着李承乾良久,数次深呼吸,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敢问小郎君可是太子?”
李承乾稍顿,好奇问:“你如何看出来的?”
“能随意差遣都水监,且让都水使者恭敬有加的人并不多,此等人物身份必定不凡。而小郎君既懂得水利灌溉之器,言谈间更了解耕稼之事。试问哪位身份不凡的王孙公子会此道?
“再有,若说向朝廷举荐人才,不少人都可以。但这么快便能决定为科考增加常举科目的,属实没几个。就算是能向圣人提议,也无法立刻得到确切回应。可小郎君说得极为笃定,且言及明年便会实行。
“综合此间种种,除了太子殿下,某想不出第二人。”
抱春看了李承乾一眼,见他不反对,笑着道:“你猜得不错,这位正是太子殿下。”
即便已然有猜测与心理准备,姜照仍然吃惊,他站起来跪拜行礼,动作规矩中又带了几丝慌乱与激动。
激动的不是他见到了当朝太子,激动的是太子懂他、懂水利、懂灌溉,更懂得擅于水利农事者不一定需要善读经书诗赋。他特意说服圣人,增加明算科目,便是给了他以及如他一样的人一条路。虽说科考之外仍有举荐,但并非每个人都有渠道被举荐。
他有幸遇到都水使者,甚至有幸遇到太子,别人呢?他们有这样的幸运吗?
李承乾此举可以说是给了那些没有他幸运,又无渠道被人举荐者一条出路。
“草民此前对殿下多有得罪,还望殿下恕罪。”
李承乾将他扶起来:“不碍事的,我没放在心上。先生不必拘礼,我是以友人的身份来见你,又不是以太子的身份。”
“既知殿下身份,如何敢称是殿下友人,这先生二字更是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