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曜初回头对姜沃道:“姨母当年告诉我,这是则天门。取自经义中‘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之意。”*
姜沃此时也正望着这处城门,始建于隋大业元年的则天门——
史册之上,武皇正是在这座城门之上,登基为帝。
自她之后,再说起‘则天’二字,没有人会先想起这道洛阳城第一门,也没有人会先想起经史子集。
只会想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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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隆元年于洛阳城中,悄然而过。
很快来至次年冬日。
这一年多来,皇帝的病情愈重,从臣子们的态度中便看的出来——
皇帝登基多年,自然也曾下过几道圣旨,要在长安和洛阳两京附近修行宫,每回辛茂将都会上书请皇帝勿要‘大兴土木,需耗国库’。
在从前的户部辛尚书,如今的辛相看来,大唐的行宫已经很多了,实在无需多修。
可这一年来,皇帝下旨重修洛阳城外的万全、芳桂两宫,连辛相都没有上书劝谏。
由着陛下吧。
或许行宫幽静阴凉,陛下的病痛能好过一点。
就如同先帝晚年,着意修缮翠微宫避暑一般。
实在是,病得难熬。
其实,就算是行宫,也未必就比紫微宫住的舒坦,但总是个期盼和念想。在行宫修缮过程中,皇帝会盼着,或许他的病,到新的行宫养一养就能好过些。
因此,无人劝谏。
崔朝更常去皇帝跟前,与他细细说起行宫修缮的进度。
*
然而,就在万全宫才修缮完毕,圣驾还未及游幸,皇帝就毫无征兆的病了。
与之前的每次病都不同。
原先皇帝的病症,要不是夏日炎炎,要不就是心绪大动或是劳累致病。
可这次,就是在冬日里毫无缘故的病了。
*
皇帝醒过来的时候,视线蒙蒙如雾。
好在,身边坐着的是最熟悉的人,看不清也能感觉到。
“媚娘,宣中书令来吧,朕要下一道改元诏。”
媚娘本欲劝皇帝先继续养病,然而皇帝道:“媚娘,这是朕最后一道改元诏了。”
没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病情。
这次,与以往都不同。
“宣中书令吧。”皇帝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不容置疑。
“其实,朕早就想好最后这道改元诏令了。”
他的最后一个年号。
这次,不是为了祥瑞,不是为了有什么异样天象。
而是为了这江山稳固。
那一刻,媚娘心底亦涌出无尽的凄凉之意。
*
“朕口述,姜卿为记。”
姜沃于案前执笔。
一笔一划记下皇帝所述的《改元宏道大赦诏》。
“朕以寡昧,缪膺丕绪。未尝不孜孜访道,战战临人,驭朽怀秋驾之危,负重积春冰之惧。”*
姜沃执笔的手涩然。
多年过去了,皇帝依旧记得这话。
那还是永徽年间,他们在商议如何应对长孙太尉。皇帝就曾几次提过先帝《帝范》中的话:“为君者,战战兢兢,如临渊驾朽。”
做皇帝,就如同在深渊之上,驾着一辆不知何时就会朽坏而不可控的马车。
如今,他终于要彻底放开缰绳,不再战战兢兢以驾此舆了。
此诏名为《改元宏道大赦诏》,自有许多大赦加恩的事条,姜沃一一记下来——
大赦天下,流放之人无十恶者可还乡;举国上下八十岁以上的老者可按县令俸禄供给,妇人则按照同等诰命赐粟帛;如今朝上在任官职,凡三年内无罪状者,皆加一等虚阶……
皆是皇帝登基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恩典。
直到最后一句——
皇帝一字一顿道:“比来天后事条,深有益于政,言近而意远,事小而功多,务令崇用,式遵无怠!”*
他以最后一道改元,最后一次彰天后之政德。
帝后彼此相望。
再不用多言。
自今。
改元,宏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先不写欢乐小剧场了。
下午一章,专门为荔枝送行。
*《改元宏道大赦诏》见于全唐文,里面引用的诏书原文,都用*标记了。
很多人都知道高宗遗诏里写的那句‘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但其实在遗诏前,高宗还以改元诏,再次强调了下天后的政治地位,以双重保险最后安排了他驾崩后的朝堂与他选中的‘承道者’。
“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见于《汉书》也见于《孝经》。
[1]刘皇后之事见于《旧唐书》记载:【睿宗肃明顺圣皇后刘氏……寻立为妃,生宁王宪、寿昌代国二公主。文明元年睿宗即位,册为皇后……睿宗崩,迁祔桥陵。以昭成太后(李隆基生母)故,不得入太庙配飨,常别祀于仪坤庙。开元二十年,始祔太庙。】
PS:关于前面章节,陈子昂虽然做过武皇的官,但没有史料明确记载这首诗是写武皇的,是我偏个人的一种解读和想法吧~再注明一下这种解读无史料来源,别误导家人们~
第281章 驾崩
皇帝改元诏下的甚急,故而弘道元年的第一个月,已然是这一年的十一月。
北风呼啸,彤云四起,显见要下大雪了。
崔朝到贞观殿的时候,就见皇帝靠在窗旁的榻上,抬手拨动窗下挂着的占风铎。
外头寒意深重,皇帝在重病中自然不能开窗。
没有风能吹动占风铎,皇帝就自己拨着玩。
听占风铎叮咚作响之音。
说来,崔朝是见多了此物也听惯了占风铎响动的,家中许多窗前都挂着玉片或是铜片的占风铎。
但这种蜀地竹片做成的占风铎,碰撞之音格外不同。清脆与沉郁皆有,是很独特的声音。
直到占风铎的声音停下,崔朝才开口轻声唤道:“陛下。”
皇帝闻声转头:“子梧来谢恩吗?”
崔朝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平定了气息:“是,臣来谢恩。”
*
皇帝的《改元宏道大赦诏》中有一道恩典是,‘朝上在任职官,凡三年内无罪状者,皆加一等虚阶’。
但在这儿之后,皇帝又单独升了一位朝臣。
鸿胪寺少卿崔朝,升任太常寺卿,加封紫金光禄大夫。
说来,原来的太常寺卿,还是裴居道,是先太子的岳父,是皇帝正儿八经的亲家。但这次皇帝骤然改换太常寺卿,只管任命,完全没管裴居道不做太常寺卿去做什么。
崔朝接旨,往紫微宫贞观殿谢恩。
皇帝带了一点感慨之意:“子梧于朕这一朝,终是着紫袍了。”
之前崔朝的官职,一直都在三品以下,皆是绯袍。甚至在鸿胪寺多年,鸿胪寺正卿都换过两任了,他还是在做少卿。
皇帝提过的升官,他从前都辞谢圣恩了。
但这次没有。
因这次,皇帝是在病重危笃之时,下诏让他做太常寺卿。大唐职官制所定的太常寺正卿,有许多职责,其中有一条便是——太常寺卿掌赞天子大丧,摄所司诸事。
陛下……是把自己的丧仪交给他了。
所以这次,崔朝接旨谢恩,并非辞官。
皇帝指了指对面的榻,示意他坐过去。就如同之前很多年两人在窗前对弈一般。
只是这两年,皇帝目力愈差,才连棋都不下了。
崔朝才坐下,就听皇帝道:“子梧,朕不只将丧仪交给你了。”
皇帝顿了顿才往下说去。
崔朝听得出,他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寂寥与恐惧——这是所有人面对死亡都会有的天然恐惧,天子在死亡面前,也不过是最寻常的一条性命。
“父皇母后和兄长……”皇帝一一数过去,越数越寂寥:“舅舅、大将军,他们都在昭陵。”
“只有朕,要孤单单葬在乾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