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他偏走出几分乐趣来。
车夫把驴车赶得极稳,他和姜婉宁独坐一车,从出了塘镇就一直在给姜婉宁介绍路上见闻,便是路边的一个凉茶摊子都能叫他说上好半天。
姜婉宁同样看得稀奇,不是碰上其他村子,才问上一句,陆尚已经把这个村子的特产和奇人奇事都讲了出来,最后得意地说一句:“就塘镇周边的村子,没有一个是我不熟知的。”
姜婉宁很捧场地说道:“夫君好生厉害!”
“咳咳——”陆尚是什么反应暂且不提,反正前头赶车的车夫是恨不得找两把稻草把耳朵给堵上了。
这陆秀才平日看着冷冷清清一人,怎一碰上家中媳妇儿,就话又多又密了呢。
到了丰源村后,陆启和詹猎户带着长工去上货,陆尚则带着姜婉宁去养有河蟹的河边摸鱼补蟹捉虾。
因着是村里的大老板,他们两人吃点虾蟹,村民也不肯收钱,只叫他们随意捉,捞上多少算多少,全带回家里去!
姜婉宁身着襦裙不好下水,陆尚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他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直堂堂地跳进河里去。
姜婉宁只管跟在他后面装虾蟹,偶尔还能捞上来几条小鱼苗,又被陆尚丢回去了。
丰源村的这条河是天然的,但被村们在半道截住,用作养鱼养虾养蟹,河蟹不如海蟹鲜甜,但肥美更胜一筹,尤其是其中膏脂,做成蟹子酱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陆尚捉了人家的蟹,便以蟹子酱的制作方法做了报酬。
养蟹的这户人家赶紧记下来,记好后对着陆尚再三道谢,还把大早刚捞上来的虾子全送给了他。
等物流队那边上完货,陆尚和姜婉宁也是满载而归,两人一人拎着一个竹筐,里面全是最新鲜的河蟹和虾子,陆尚边走边说:“眼看到了吃蟹的时节,就是不知道观鹤楼那边要不要做蟹的法子。”
姜婉宁实在好奇:“夫君怎会这么多菜谱?”
想他一个读书人,改做生意尚且能说天生有经商的头脑,可这做饭做菜,总不能也是天生的吧?
陆尚脚下一晃,磕巴说:“我、我也是从书里看来了,之前不知在哪儿看了一本杂食集,里面全是些新鲜吃法,我一时新奇,便给记下来了。”
“原来如此……夫君忘了文字忘了书册,竟还能记得菜谱。”
姜婉宁只是随口感叹一句,却是叫陆尚生了一身冷汗,后半程路说话更是小心了。
等从丰源村离开时,陆尚才知道,今日还要去陆家村运些桃子。
他和姜婉宁商量片刻,决定也跟着走一趟。
到了九月,基本所有桃子都熟过了,陆启家常年种桃,对桃子的保存也有一手,可便是保存得再好,能满足观鹤楼要求的鲜桃也不多了。
去往陆家村的路上,陆启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当,同陆尚说起正事来。
陆启说:“等送完这一趟,我家就没有能供给观鹤楼的桃儿了,陆大哥你看观鹤楼那边该怎么说?”
“自然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了。”陆尚很是坦然,“蔬菜水果这些本就是看时节吃的,不光你家的桃儿,就连丰源村的蔬菜等这月结束,也要换上一批了。”
“等今天到了观鹤楼我去跟福掌柜说,看看后面改怎么弄。”
“我记着阳宁村有种大片枣树吧?陆家村可有种枣的人家?”
陆启想了半天:“只陆大山家种了几十颗,数量不算多。”
陆尚说:“那就算了,等跟福掌柜谈完了我去阳宁村走一趟,趁着有新下来的枣子,看能不能从他们那买些枣儿。”
“陆大哥你这是又有新主意了!”陆启十分佩服。
然陆尚只是摆了摆手:“还没准儿呢,行了行了,快去你自己车上,我这忙着呢。”
陆启被赶了也不生气,嘿嘿一笑,大声说:“那行,我走了陆哥,嫂子一会见。”
“乱喊什么呢……”陆尚小声念了一句,可也没有再纠正什么。
因着要去陆家村的缘故,姜婉宁的兴致降了许多,直到快到村口的时候,才听陆尚靠近说:“是在担心王氏?”
姜婉宁诚实地点了点头。
陆尚嗤笑一声:“她早就自顾不暇了,便是我们回家,她估计也没时间出来。”
然后姜婉宁便听了这些天陆家的一系列变故,也亏得陆奶奶搬去了镇上,不然留在家里,还不定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自那日王翠莲跟庞大爷告状后,陆尚就狠狠记了她一笔。
前不久他跟着过来拉桃儿时,刚好在村口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王占先。
陆尚一眯眼睛,亲热地凑了过去:“诶这是谁呀?这不是舅舅嘛!哎呀舅舅好久不见,你这是怎么了!”
王占先看了他好半天,才想起他是谁,当即啐了一口:“你还说!”
他先是骂了陆老二等人,又是骂王氏,最后不禁将主意打到陆尚身上:“乖外甥啊,我听说你在镇上赚了大钱,你看你能不能借舅舅一点,等以后舅舅赚了钱,一定翻倍还给你。”
“哎哟我的好舅舅啊,你在说什么呢!我之前就听说你在镇上欠了钱,还被人给打了,我可是记挂得不行,手里有了银子后当即就给二娘送了去,叫她先帮你把钱给还了,怎么,难道二娘没有把钱给你吗?”
“什么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王占先懵了。
“就前几天啊!大概有个七八天吧,我也是回家才知道二娘回来了,怎么,舅舅你最近没去找二娘吗?”
陆尚怕被陆家人缠上,最近很少会进到村里来,可他说起谎话来,却不见丝毫心虚,一言一语信誓旦旦,假的也给说成了真的。
“我昨天才去过啊!”王占先心存怀疑,“可姐她说她没钱了。”
“二娘糊涂啊!钱再怎么重要,难不成还能比过人命去!肯定是二娘把钱藏了起来,可我明明才给了她十两银子,好叫舅舅你还钱的。”
陆尚每一句话都在供火,说了没几句,果然见王占先恼了。
“臭婆娘!就这还说我是她的命,我看她是想要我的命!”王占先撸起袖子就往陆家去。
陆尚站在村口,渐渐敛了面上的表情,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着格外暗沉。
……
听陆尚讲明前因后果,饶是姜婉宁不清楚后续,也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现在……”
陆尚摇了摇头:“我只听陆启说,第二日王占先提了好多东西去陆家赔罪,又说之前对不起王氏,要请王氏回家住上两天,姐弟俩抱头哭了好久,王氏便跟着他回家去了。”
“再后面我就不知道了,最近我不怎么跟物流,也没怎么回来,便不清楚陆家情况,不过我最近在赌坊门口没见过王占先,想必他那边也不好过。”他既然不好过,王氏自然也没什么好下场。
至于说王占先真心悔过?
一个赌徒,最不可信的便是他的悔悟之心。
然到了陆家村后,陆尚和姜婉宁才知道,原来竟是他们想得太轻了些。
自王氏被王占先带回家去,一连五六天都没再回去过,最后陆老二嫌家里没人干活,亲自找上了门,才知原来王氏早不在了。
王氏被王占先虐打了三天,王占先见实在从她这抠不出钱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她发卖了换钱。
王家二老对此虽有不赞成,可被王占先说上两句:“要不卖了她!要不就看我死!你们自己选吧!”毫无疑问,二老选了前者。
也不知王占先从哪里找来的关系,竟是层层周转,把王氏卖给了隔壁镇的富贵人家,给他家死了好几年的老太爷做冥妾。
王氏今年也有三四十岁了,很少还会有人家买她做填房,王占先打听了好几家,见价格实在太低,方才起了冥婚的念头。
像在他们陆家村,再贫穷的人家也不会沾染冥婚这种事的,折活人阳寿不说,据说还会坏了自己风水。
可王占先穷途末路,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那位死了好些年的老太爷生前是有妻妾的,可人都死了还不安生,家里不知怎的,这两年给他寻起冥妾来,不拘年纪,只要是女人就行,给的价格也高,像王氏就换了足足三十两。
三十两不光能还上王占先欠下的赌债,还能叫他有继续赌博的本钱,他哪里还有半分迟疑,连夜把王氏给送了去,之后生死再与王家无关。
也就是陆老二找来了,才知道自家媳妇儿已成了旁人家的。
毫无疑问,陆老二当场就闹了起来。
王氏不好归不好,可毕竟跟陆老二过了这么多年,又是好几个孩子的妈,便是留个不花钱的干活婆娘,也不能叫她没了啊!
负责八卦的村民打量着陆尚的神色,轻啧一声:“陆老二说那是他给了聘礼娶回去的媳妇儿,谁知王家忒不要脸,咬死他们没去衙门合籍。”
“咱这乡里乡下的,有几家结婚还合籍改籍的,人去了不就得了,谁愿意没罪没状地往衙门……不过照王家的说法,陆老二便是闹去了县衙也不占理。”
“这——”事情发展得太过离奇,陆尚哑口无言。
两人跟村民道了别,实在无法,只能回家一趟。
等他们两个走远了,村口八卦的村民话音一转:“还别说,这去了镇上的人就是不一样,你看陆家的病秧子才搬走多久,气色都红润了。”
“何止啊,你看他家买来那媳妇儿,穿得可比你我好多了,还是有钱啊!”
“早知道当初我还不如叫我侄女嫁过去,熬上个一年半载,也能跟着享福,哎真是失算了——”
很快,陆尚和姜婉宁到了陆家。
许久不曾回来,陆家看着没什么变化,但好像也变了许多,走进院里一看,院子里乱糟糟的,陆奶奶和陆尚的那间房房门敞着,里面进了许多灰尘。
陆尚不觉皱起眉头。
就在两人进门没多久,忽然听见侧面传来惊叫声,回头一看,正是马氏从厨房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锅铲,把孩子绑在了后背上。
孩子正在大声哭闹,马氏哄了半天不见好,这才出来。
马氏愣了片刻,当即大喊:“陆显!爹!大哥回来了!”
只听屋里一阵乱响,几个房门先后打开,不光陆老二和陆显出来了,就连剩下几个孩子也站了出来。
陆尚粗略打量了一遍,也不知是因为王氏不在还是因为家中遭变,几个小的邋遢了许多,眼睛空洞无神,全躲在门口看着外面。
陆老二和王占先起了冲突,两人打斗间他也受了伤,见到陆尚面色更是难堪,忍不住骂道:“你老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你还知道回来!”
陆尚回来是带了两分同情的,可被这么一骂,本就脆弱不堪的表面父子顿时散了个干净,他冷眼旁观,并不应话。
正这时,陆显和马氏的女儿哭闹声越发高昂起来。
陆老二被烦得不行,又是怒扣一声:“哭哭哭,整日只知道哭!我这还没死呢,天天哭丧呢!还不赶紧滚进去!”
马氏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把手里的锅铲放下,又费力地把背后的女儿解下来,搂在怀里轻声哄着。
姜婉宁的目光自回来就一直落在马氏和她背后的孩子身上,她趁无人注意时几次摆手,可越是摆,神色越是惶然。
马氏低声说了句什么,搂着孩子跑回房里。
而直到她和孩子的身影完全被房门遮挡,姜婉宁也没能收回目光。
四个小的怕被陆老二迁怒,见状也纷纷躲回屋子里,最后只剩下陆显远远站着,却也不敢插手陆老二和陆尚之间的事。
半晌,陆尚终于开口:“我听说二娘不在了?”
一听这话,陆老二顿时炸了:“你还敢跟我提她!那个贱妇,我早跟她说过离她娘家远点,她可就是不听!如今被人卖了去,难不成她还想叫我去救她?”
“做梦!”
“老子当年娶她就花了五两,这些年被她拿回家的东西也海了去,如今她不在了更好,往后再也没有偷东西的家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