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无逸斋这地方与太后住的春晖堂、康熙住的澹宁居基本是挨着的,非常方便康教导主任随时移驾偷窥崽子们读书是否用功。
不过离得讨源书屋就有些远了,两个孩子走了一路满头大汗,但还是眼眸明亮兴冲冲地冲进了程婉蕴居住的院子,他们俩刚一进门,旺财就下意识睁开了眼,看到小主人回来,立刻站起来卖力地摇尾巴。
“额娘(程额娘),我们回来了。”弘晳蹲下来撸了旺财几下,才迈过门槛,门上伺候的小宫女早已福身打起帘子,弘晳还扭头冲她们笑了笑,便钻进了摆了冰山,凉爽的屋内。
程婉蕴歪在炕头,正偷吃冰碗,见两兄弟一高一矮并肩闯了进来,连忙轻咳一声将吃了一半的水果酸奶往小炕桌底下藏,但还是被怀里捧了一大束荷花的弘晳瞧见了,他立刻就拧了眉头,大声道:“额娘!阿玛不是不许你吃冰的吗!”
“不冰的,没放冰块,用井水湃的。”程婉蕴心虚地笑。
弘晳还嘟着嘴想继续唠叨,被弘暄轻轻扯了扯袖子,他才不大情愿地将荷花交给了一旁的碧桃,两兄弟掀起衣摆,上前来端端正正行礼:“给额娘(程额娘)请安!”
“好了,快去里头擦一擦身子,瞧热得这一头汗,你们俩怎么不坐凉轿,这是顶着大日头走回来的么?”程婉蕴见两人都是晒红的脸,也唠叨了起来,“不是让人套了两个轿子在无逸斋外头等么?”
弘晳吐吐舌头:“十五皇叔、弘昇他们都不坐轿,我们也不好意思坐了。”
程婉蕴没法子,只好叹了口气。
弘晳如今八岁了,正式读书两年了,她是发觉这孩子变化最大的人了,平日里在她面前还是说笑如常、捣鼓些小玩意的小孩儿,但去了上书房或是无逸斋,就又机警了起来。如今宫里还在读书的孩子里,弘暄年纪是最大的,接下来就是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弘晳,最后是三爷家的弘晴和五爷家的弘昇,最小的是刚刚六岁的十七阿哥。
其中弘暄是他哥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都是王贵人生的,与他们家自来就要好,更别提弘晴和弘昇,这俩孩子似乎在家里被三爷和五爷耳提面命过了,一向不与人相争,在这样的情形下,无逸斋里十分和平,程婉蕴不知弘晳为何也跟着懂事了很多,或许是这孩子比较要强吧。
只要遇上什么旬考、月考或是康师傅兴致起来的抽查,弘晳回回都是头名,这倒不是旁人让他的,现在这个年纪的孩子只会想要给自家阿玛争脸,而不是想着弘晳是太子爷家的孩子,故意考差一点让他得第一。
实际上,程婉蕴基本天天把添银叫过来问弘晳读书的情况,得出的结果就是这孩子太自律又太要强了,很像卷王太子爷小时候——传说太子爷十三岁之前的学业,都是康熙亲自盯着的,对他可谓是孳孳在念,面命耳提。程婉蕴之前就听太子爷说过他之前念书:“不得一日暇逸”,授课师傅每天讲授的内容要当日就能背诵,且还要能“复讲”,达到精熟贯通才行,于是弘晳也是这个样,每天背一百二十遍,若这KPI达不成,少一遍都睡不着。
关键是,他除了四书五经,他还喜欢算学和天文,这里有一半是程婉蕴的锅,因为她之前不是得了个望远镜么,刚到手很是兴起,天天拿在手里把玩看星星,被弘晳瞧见了就不得了了,很快那望远镜就被弘晳磨去了,而太子爷又是个宠娃的,他居然跟康熙请旨,在讨源书屋背后的小山包上建了个观星台,专门给弘晳看星星,顺道还把前钦天监监正、已退休在家养老的徐日升(清朝历任钦天监监正几乎都是外籍传教士)请了过来给弘晳讲解天象与节气。
康熙对此是很支持的,因为满汉在天文的观测方法上逊色于西洋人,大清的“天命”掌握在传教士手里已经很久了,之前他让三阿哥胤祉编修历书的缘故也是为此,但皇子阿哥里对天文有兴致且有深刻认知实在有限,最终绘制出来的天文图还是离不开南怀仁、洪若翰等诸多教士的努力。
若弘晳能将大清的“天命”握在爱新觉罗的手里,康熙自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这孩子是庶出的次子,以后不需要肩负江山大业,学这些东西不算荒废学业。
于是,弘晳如今在专业科研人员(传教士)的指导下手绘的观星日志都有一箱子了。
更别提,他现在同步在学的还有骑射、摔跤、围棋、画艺与古琴。
放在后世,就是这孩子除了正经上学,还报了六个兴趣班。
程婉蕴咸鱼式震惊!
但太子爷却觉得很正常,除了算学和天文是弘晳额外喜欢的,弘暄也是这个配置标准,应该说,皇家的孩子几乎都是这样的标准,只是具体学的东西按照各自的兴趣有所调整,比如弘暄的音乐课学的就是排箫和埙。
弘晳换了衣服又急匆匆出来,将自己小书包里的笔墨纸砚都拿了出来,还给程婉蕴展示了他今儿得了师傅夸奖的大字,骄傲得有些臭屁地说:“师傅一个字都没有圈起来!”
程婉蕴接过来一瞅,字的确是写得挺好,就是那描红本上怎么还画了咪咪和旺财?她笑骂道:“你这孩子,上课开小差了吧?怎么还在书上画这些,若是叫你阿玛瞧见了,可有你好果子吃。”
弘晳脸有些红,连忙又将一堆东西都揽到怀里:“师傅今儿讲的我都会背了……”
程婉蕴白他一眼,弘晳小时候老成懂事,还有些呆呆的,长大了这性子却似乎更活泛了,虽然思绪还是这样跳脱,有时候不好好听课,常被太子爷训斥,但每每考他经义,他又能答得上来,就很气人。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很强的自主意识,真的难管了许多,但比起弘晳的变化,弘暄似乎依然是温温和和、安安静静的,进来也没说几句话,程婉蕴便将目光转向他,温和地问他:“今年格外热,我让青杏给你屋子里铺了青玉做的凉席,青玉性凉,就是久卧也不会生温,夏日里睡着最是舒适。我听说你这几日热得胃口都减了,以后有什么不足的,不要自己憋着,只管过来和程额娘说,知道了吗?小时候我还替你换过尿片子呢,不要和程额娘见外了。”
弘暄原本听到前面心里又酸又暖,结果那点酸涩之意还没胀到眼底,就听见“给你换过尿片子”这句,于是酸涩立即化作了满满的羞赧,尤其对上弘晳那好奇打量的眼神,弘暄更忍不住了,低头蚊呐般道谢:“程额娘不必为了我操心,如今您正是要好生保养的时候,这点小事哪里还值得来烦难您呢……”
因二格格入夏中暑,太子妃守着女儿没有跟来畅春园,所以弘暄便托给了程婉蕴照顾。
结果她刚进畅春园没两日,就干呕欲吐,叫了太医来一把脉,说是又有了两个月身子。
程婉蕴有些忧虑地摸了摸刚刚过三个月就已经显怀起来的肚子,叹了口气。
她和太子爷一块儿努力避孕了好些年(弘晳都八岁了,她才怀上第三胎,已算得上小有成果),结果这回明明算好了日子,应当是她月事要来的前两天,想来是安全的,结果竟然中了招。而且,太医最近一次把脉,说是把出了双脉,已经有些怀疑她肚子里一下揣了两个娃了。
程婉蕴本来生过两个孩子有些老神在在,这下也紧张了起来。
宗室皇家里也不是没有怀双生子的,刘侧福晋就是一个,可是她最后只活下来一个弘昇。
虽然有些紧张,但程婉蕴还算有些科学养胎知识的,开始每日做些低强度的锻炼、控制自己的饮食,只要两个孩子的体重都能控制在四斤多、五斤以内,应该生下来问题不大。结果比她更紧张的竟然是太子爷,一听是双生子,他不见喜色,反倒脸一下煞白,身子都吓得晃了一晃。
这些日子,他已经紧张得连酸奶冰碗都不给她吃了,她屋里所有七七八八的零食全被这位爷搜刮了个干净。今儿实在是热得受不住,程婉蕴悄悄让碧桃给她弄了个不冰的冰碗子,结果还被弘晳瞧见了……
程婉蕴开始忧心太子爷回来发现她偷吃零食那不高兴了。
胤礽的确是不大高兴,但却不是为着这些事,他望着住在西花园东边二所的十七阿哥,又看了眼拉着手的十五十六两个阿哥,三人都是鼻青脸肿、满脸倔强的泪水。
他们背后的奶嬷嬷手上还抱着个六个月大的十八阿哥,正急得好似要火上房。
几个最年幼的弟弟打架,皇阿玛懒得管这几个猴子,又把管教孩子的活计丢给了他,自个领着侍卫们去畅春园附近的庄子上打兔子去了,跟去的还有一三四五八九十……及十四一串已经能骑马射箭的阿哥们。
胤礽最近知道阿婉怀了双生子,本来就忧虑得夜不能寐了,旁人都在为他道喜,只有他哑巴吃黄连,知道这其中的风险,梦中可明明白白说了,他这两个孩子是落地夭折!虽然梦中这事发生时,多半是因为之前中毒那件事,毁了阿婉的身子根底导致的,但胤礽却不敢赌这万一。
而且……他心情复杂地望向还在手里抱着的粉妆玉砌的十八阿哥。
他被废黜的梦里,皇阿玛就是因为十八病逝,怪罪他不够悲戚,这是压倒了他和皇阿玛之间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次……还会重蹈覆辙么?
胤礽有时候会想,他真的改变了未来了么?还是已经身在局中尚不可知?
第113章 水鬼
又过了一个来月, 夏日炎炎,正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讨源书屋前院东厢房竹帘半卷,弘暄站在宽大条案后头, 静静地悬腕习字。
他贴身的太监庆顺躬着身子替他打扇, 屋子里三座巨大的冰山冒着丝丝的凉气,越女领着两个小宫女一左一右地站在屋外侯着,外头廊下还有几个小太监举着长长的竹竿在烈日下粘蝉。
正是午后安闲静谧之时, 越女听着屋内沙沙的写字声,被日头晒得都有些困倦了。
原本太子妃命她跟着大阿哥来畅春园时,她心里还紧绷万分, 生怕生性软和良善的大阿哥羊入虎口,或是程侧福晋怠慢大阿哥,她甚至预想了七八样的法子,避免大阿哥被苛待。
毕竟正殿里头对四年前太子妃怀孕时生得投毒案都心有余悸,明面上虽然不敢漏出一点,但大伙儿心里总觉得在这事情上头后罩房上下都不大清白……
何况, 自打那件事发生以后,这几年太子妃不得太子爷宠爱, 二格格又三病两灾, 不论是太子妃还是正殿的下人都对大阿哥更看重了, 因为他很可能是太子妃未来唯一的指望了……
太子爷如今面上还是很敬重太子妃的,初一十五也照常歇在太子妃屋里,但这么多年太子妃肚子都再没动静, 利妈妈急得都开始求神拜佛了。就连一向骄傲的太子妃都开始悄悄让石家送来的医女开方调理身子了。
想到这些, 越女眉目间也流露出一些愁绪。
结果来了畅春园, 想过的可能发生在大阿哥身上的所有伎俩都没有发生。
程侧福晋对大阿哥的好,即便是越女也不能昧着良心否认。大阿哥畏暑, 她便将自己分例里的冰分了一半出来给大阿哥用。
屋子里现在这三座冰山,便是程侧福晋硬叫人抬进来的,还有床榻上那席拿青玉编成的凉席,据说,那还是太子爷特意让人去江南搜罗过来,专门赐给怀有身孕的程侧福晋用的。
可程侧福晋听说大阿哥睡不好,吃得也少了,立刻就把凉席送了过来。
更别提一日三餐、日常用具,无不面面俱到,虽然越女不愿承认,但似乎程侧福晋养孩子的功夫比太子妃好。
大阿哥才跟了程侧福晋一个月不到,就已经胖了四五斤,贴身的里衣都要放宽一指了。
以往在宫里,大阿哥每到夏季都会瘦上一些,越女之前还安慰自己大阿哥这是抽条长高呢,现在却不得不承认事实。
还有一点让越女心里忧虑的是——她觉着大阿哥似乎更亲近程侧福晋。
“喵~”
她正怔怔出神,却见院里的墙头冒出来个圆胖的猫猫头,随后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信步走在墙脊上,没一会儿就跳进了院子。
讨源书屋里,也就程侧福晋养猫,而且还养了好几只,大猫带小猫,如今小的都长成大肥猫了。这只白的,大阿哥喂过几次,就赖上大阿哥了,时常翻墙过来讨零嘴吃。
太子妃不喜欢猫狗,跟着她的人自然也不喜欢,越女见那猫熟门熟路往书房窗台上一跳,眉头一皱,抢了两步过去要抓猫。
里头的人却比她更快一步伸出一双手把猫抱了进去,只见弘暄搂着那大胖猫,从头摸到背,那猫便娇滴滴地喵喵叫,还用头去蹭弘暄的手。
越女止住了步子,眼睁睁看着庆顺还从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两条小小的鱼干,熟练地递给弘暄,弘暄也熟练地放在手心里喂给猫吃。
越女看得眼皮直跳,生怕那猫咬了大阿哥,抬步就想进屋,却听见院门吱呀了一声,从外头走进来一个穿着青碧色宫女旗装的女子,她梳着小两把头,五官平平,头上戴着后罩房特有的银花丝珐琅发簪,越女一眼就认出来是程侧福晋身边的大宫女青杏。
青杏先冲着她福身行礼,笑道:“程主子命奴婢来接大阿哥过去吃点心,今儿做了他爱吃的蛋挞和里木茶,二阿哥和大格格也在。”
越女心想,又来了。
程侧福晋总是这样,一天能让人过来请大阿哥三四回,不是吃就是喝,或者又是二阿哥邀他出去抓蜻蜓、摘果子,忙得不亦说乎,越女总觉得大阿哥快变成后罩房的阿哥了。
但弘暄听见青杏的声音,已经笑容满面地抱着白胖胖的猫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很高兴地应道:“青杏姑姑,我换件衣裳就来。”
“大阿哥不急,”青杏见了那只还舔着嘴的猫,也熟稔地笑骂道:“呦,我说呢,这小馋猫又过来蹭您的饭了。”
弘暄好脾气地笑笑,缩回去嚷着叫小宫女拿衣裳了。
越女便连忙进去帮忙,替大阿哥穿了件杏色的薄纳纱绣青竹纹的家常长袍,跪下来替他整理衣摆的时候,没忍住嘱咐了一句:“晚膳有太子妃娘娘特意从宫里给您快马送到园子里来的黄鱼,奴婢已经叫人收拾好清炖了,您……点心用少些,等会占了肚子,就要积食了。”
弘暄脸上的笑顿时落寞下去,有些闷闷地应了。
越女知道她这么说是越矩了,可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大阿哥被程侧福晋笼络了去。
“奴婢陪您一块儿过去吧?”越女脸上挤出笑来。
弘暄却下意识摇头:“我有庆顺跟着就是了。”
他不想越女姑姑跟着,他总觉得越女姑姑在身边,就好像有一双嫡额娘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他总觉得要提着一口气,连点吃东西都得小心翼翼。
像弘晳身边的宫女,就从来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
可越女姑姑是太子妃娘娘倚重的人,弘暄也不敢给越女甩脸子,有时候她不许他下了学去程额娘那边请安,他也得默默地忍受和听从,毕竟她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程主子如今怀有身孕,大阿哥也该避嫌,不要多打搅程主子养胎才是。”
这话弘暄怎么反驳都是错的,虽然他心里想着,分明是程额娘叫他过去的,程额娘若是觉得打搅,就不会叫他了,程额娘不是那种喜欢做面子情的人。
但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总觉得他若是说了出来,可能很快嫡额娘就该知道了,这样对程额娘也不好。弘暄已经十一岁了,虽然还没有出精,他很已经明白程额娘和嫡额娘的关系了。
因为嫡额娘已经叫利妈妈教导过他何为男女之事了,甚至都已经在预备往他房里放人的事情,嫡额娘并不避讳他,还告诉他这样的人要专门放在眼皮子底下细细看个两三年才能给他收用,因此这会儿就该预备起来了。
弘暄听得满脸通红,但现在也接受了。
因为嫡额娘说他是阿玛的长子,他是兄弟姊妹里最大的,要懂事了。
弘暄怀着一点心事和青杏去了后院,后院的正房空着,程婉蕴住的采光更好的西厢,西厢后头太子爷还专门又加建了一排屋子和一条游廊,圈了一小块地给程婉蕴做自己的小院子,还可以直接连同前院的。
现在西厢房的小院里已经摆上了长桌,额林珠正和弘晳争抢什么东西,弘晳抱着不肯放,像个兔子似的往前蹿去,他眼见看见了正迈过门槛的弘暄,立刻叫着:“大哥救我!”
然后就像一阵旋风般躲到弘暄身后,拿他的身子当做挡箭牌,冲着额林珠直做鬼脸。
额林珠没有上前,站在院子里气得直跺脚。
她也已经十岁了,额娘和嬷嬷们都不让她和弘暄、弘晳同桌而食了,因此也不能这样冲上去和两个兄弟玩闹,只能隔得老远气得叉腰骂道:“你个小滑头,以后别被我逮住!”
弘晳冲她略略略。
弘暄无奈地回头望了眼弘晳怀里的东西,发现是一只折扇。
他认出来了,额林珠最近在学画扇子,这估计就是花了她半拉月心思才画好的,于是弘暄不赞同地说:“还是还给额林珠吧,这东西只怕费了她不少心血。”
弘晳小声辩解:“我就是想看看,大姐姐不让我看……”顿了顿,他又凑到弘暄耳边小声说,“这估摸着是送给世子哥的,她才会这样偷偷摸摸熬油点灯地做呢!”
想起已经回了蒙古的哈日瑙海,弘暄也有些想念,便温言劝道:“那你更不该动了,女儿家有女儿家的心思,我们都长大了,不能这样胡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