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妃嫔和秀女在宫里是不能说想家的,有对皇家不满的嫌疑,所以她从未诉诸于口,但太子发现了不仅没有怪她,还默默记在心里。
这份心有点难得。
程婉蕴摸不清楚太子爷为什么突然赏她这么多东西,昨天她也没干什么呀,是半夜的烧烤吃得满意,还是他就喜好白天里没羞没燥的那一口?
没想到太子瞧着一副乖乖仔的模样,这么闷骚?
其实吧,程婉蕴在心里偷摸叫太子爷乖乖仔。
他特别像她以前有个同学,家境优渥、学习优异,家里父母都是高知,但对他要求极高,他得拼命考第一讨父母欢心。
这不,何保忠要走了,她多嘴问了句太子爷在不在,她想去谢恩。
何保忠揣着手,笑得像个弥勒佛:“太子爷去乾清宫请安了,早嘱咐奴才跟格格说一声,您收着就是,不必谢恩。”
程婉蕴就在心里祈祷,康师傅别是把太子叫去训的。
其实她一直都觉着康熙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有点别捏,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人都说天家没有真正的亲情,父子关系夹在君臣体系里,别扭似乎也是常理。
但她总有一种康熙想效仿朱重八和朱标的父子关系,结果画虎不成的感觉。
首先,明清两朝是完全不同的制度体系,其次呢,朱八八与马皇后伉俪情深,他那么多儿子不是马皇后生就是马皇后养的,后宫里的嫔妃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康师傅么……皇贵妃、贵妃、四妃不说,还有一堆八旗勋贵出身的嫔、贵人,这背后真不知有多少利益纠葛。
最最重要的一点,人家朱标自小有妈,太子没有。
如果赫舍里皇后还在,太子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难了,程婉蕴叹息。
也不知是不是程婉蕴的祈祷灵验,康熙这回还真不是叫胤礽来听训的。他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君王,对江山、臣工乃至自己的儿子,他都有极强的掌控欲。
所以他听完梁九功回禀了今天上书房的“分饼”事件,便感到很是欣慰。
他把人叫来,自然要对太子勉励几句。
胤礽收到旨意的时候才刚进毓庆宫的门,他又连忙换了衣裳,忙乱之际还想起李德全来上书房盯梢的时候,曾悄悄向他透露了康熙正为了葛尓丹的军报生气,和大臣们从早到晚议事连点心都没用。
他就让膳房再烙几只卷饼一并送到乾清宫去。
到了宫门口,膳房太监追上了他,胤礽便自己接过食盒。
康熙正站在宽大的金丝楠木桌案后头,他穿一身明黄龙纹纳纱龙袍,箭袖挽到小臂,悬臂提笔写完一幅字,抬头见胤礽拎着食盒过来,含笑道:“什么好东西还叫你亲自拿着。”
“皇阿玛瞧了就知道。”胤礽走上前打千请安。
康熙虚虚一抬手让他起来,又让太监把桌上的笔墨收下去,他鼻子灵,胤礽走到跟前他就闻到了味道,等掀开食盒盖子一瞧,盘子里果然盛着三只还热乎的烙饼。
“儿子听说您忙得点心和晚膳都没用,”胤礽把盘子端出来,“皇阿玛,儿子斗胆说一句,就是再有什么天大的事儿,您也不该拿身子玩笑。”
康熙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你这话和你皇祖母说得一模一样。”
他正巧下半晌才被皇太后派来的老嬷嬷说了一顿,但他非但没有为此生气,还特别愿意听老嬷嬷学皇太后说些唠叨但关切的话。
如今太子也这么说,让他心底更熨帖。
胤礽也笑了:“您不听儿子的,总该听皇祖母的吧?如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您好歹赏脸尝尝,儿子和兄弟几个都觉得好,简单又方便。”
康熙是俭朴之人,他忙起来不爱折腾,一般御膳房预备了什么随便垫两口就得了,平日里也不会特意琢磨吃食,毕竟御膳房的规矩是他定的,成例他都知道,这种小节他自然不会特意关注。
这会儿,用筷子夹起一个饼看了看,又尝了一口,便也点头:“吃这个比吃糕子强,梁九功,以后都叫他们进这个,三两口吃一个,也不耽误事儿。”
这东西可比做那些糕点容易。
梁九功忙躬身答应。
胤礽见康熙进得香,便也放了心。
他带来乾清宫的卷饼和他自个吃的口味不一样,康熙喜欢吃牛羊肉,因此带来的内馅是酱好的牛肉饼,里头多夹了两块黄瓜,刷的也是甜面酱。
胤礽是昨天听完了阿婉一番“亲情血脉也需经营”的说辞才决心改变的。
夜里,阿婉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着,他闭了眼睛却在自省,他平日里对皇阿玛似乎也关怀不够,皇阿玛事事拘着他,却也是对他大小事情都上心的缘故。
这宫里旁人就罢了,唯有他自小就养在康熙跟前,从小到大,除了康熙,他身边亲近的人几乎都是些奴才,他本就该比旁人更多关心皇阿玛才是。
可惜往常他没有从这一层去想过,若是皇阿玛哪天多夸了大哥、其他弟弟几句,有些时候,他心里也会忍不住有些不平。
因为皇阿玛对他是责多夸少的。
甚至小时候,他还会诚惶诚恐地以为,康熙其实不喜欢他。
他以前就听过很多风言风语,他出生的时候朝堂上很难,汉臣的心康熙还没收拢到一起,残明势力散落各地,南边三藩又乱了起来,甚至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起义,反清复明在当时并不局限于白莲教,在民间真是闹得沸沸扬扬。
他就听太监偷偷议论说,立他为太子,不过是权衡利弊下的无奈之举罢了。皇阿玛并谈不上多喜欢他这个儿子,说他武不如大阿哥,文不如三阿哥,他只是命好,恰好投在赫舍里皇后肚子里,又恰好在那时候出生了,为了稳定朝纲,还要笼络那些汉人士大夫才立的嫡子。
小时候,他为了这些话不知难过了多久。
而仿佛为了印证这些传言似的,康熙对他越发严厉起来。
如今想起来,哪个不要命的奴才敢到主子耳边传这种话?一定是别人故意安排说给他听的,当初他被立为太子,也一定伤害了很多人的利益。
胤礽如今是越来越看得明白,阿婉说得没错,他根本没必要和大阿哥或者其他人去争这些长短,他只要真心实意对皇阿玛好,把太子这个责任尽到就是了。
他首先是儿子,其次才是太子。
如果总因为顾念君君臣臣而远了皇阿玛,才是真的傻!没瞧见皇阿玛受了皇祖母的训斥,反而更高兴了么?他一点也不觉着皇祖母的手伸太长了,也不觉着皇祖母为什么耳目这般灵通能知道乾清宫的事情,可见他是将父子放在君臣前头的!
他以前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才会生出那么多愁绪来。
就该和阿婉一样心宽些。
哪有不出错的完人,如果真是这样的人,岂非更让人放心不下?
大哥那么多毛病,但皇阿玛哪回木兰秋围、南巡不带着他去的!反倒是他自己,回回都是留守京师的那一个,虽然也有储君守国的道理,但未尝没有别的原因。
太子心态一变,连带着整个毓庆宫给人的感官都不同了。
往常毓庆宫的太监和宫女在外头别说狐假虎威了,就是寻常拌嘴惹事都不敢,因为哪怕是奴才犯事,再小的事,也会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把事儿闹大,再把屎盆子结结实实扣到太子头上。太子爷是主子,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他们这些奴才来说,却是拿命来偿了。所以毓庆宫的人往往都谨小慎微,生怕出一点错就脑袋搬家,但现在太子爷手松了、嘴软了,管事罚下来也跟着轻了,大家都是当奴才的,主子都不生气,他们跟下面较什么劲?
胤礽往常也是早晚都去乾清宫请安,但每次去都觉着芒针刺背,生怕说错做错又被拿来教训一顿,所以都是略说几句话就走了。如今,康熙若是得空,他便陪着一起用点心,或者一块儿下棋,若是康熙忙起来顾不上他,他就帮着康熙收拾批过的折子。
收拾折子也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儿。
奏折也不是批过就得了的,还得按照日子、省份、事项等分门别类,没什么大事的请安折、谢恩折、贺折归一类,内政、军报归一类,普通的奏事折归一类。
那些批完的折子大多都要发还给上奏人,分好以后装在筐子里,太监们就会抬出去。但一些康熙认为重要或是还需要斟酌的折子就会被留在宫中,叫“留中”,胤礽帮着整理的便是这部分的折子。
这是恩典,也是身为储君的特权,至今也只有他能碰康熙的书桌。
这样特别恩待,他以前竟然一直怀疑皇阿玛不喜欢他。
胤礽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康熙从前头回来,就见他屋子里多了几个又宽又大的木头盒子,每个木头盒子上还贴着“康熙二十六年奏事折-壹”、“康熙二十七年请安折-贰”等字。
胤礽把康熙胡乱堆放的陈年老折子都从筐子里清出来了,然后每份折子都打开瞧一眼,再在签子上标明“X年X月X日 XX人何事折”,然后就告诉太监放在哪个木头盒子里,而且得把折子都立起来,签子露在盒子外头,这样翻找起来省事。
一个木头盒子里只装一类某奏折,按照月份从年头排到年尾。
康熙见了稀奇,背着手凝神看了半晌:“你怎么想起来弄这个?”
好好的太子像个账房似的,但不得不说,这个法子还挺好。
康熙自个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所以他不喜欢窝在宫里琢磨人心研究什么规章制度,他喜欢纵马塞外,喜欢南巡,喜欢打猎,他根子里还是个传统满人。
这也是大阿哥受宠的原因。
所以,康熙平日里要留起来的折子就随手搁在一边,时间长了桌上放不下了,就堆到筐里。梁九功每天都会替他换个新的筐,旧的就又堆到书房里去。
胤礽整理一两个时辰,抹了把汗:“皇阿玛,您平日这么忙,儿子想替您省些功夫,您看,这么理清楚,以后找起来就容易了。”
毕竟这些里面有些是机密,别人不能看。太监也大多不识字,康熙偶尔想找个折子,他得自己动手,都不知道从何找起。
现在康熙自己试了一下,果然找得很容易,签子标得清晰又明白,他点点头:“这个法子好,叫内务府也学起来。”
胤礽笑着应下了。
这还是他从阿婉那边学来的。
他那天赏了她那么多东西,他就见她造册起来就跟别人不一样。
后来才发现,她的库房也收拾得跟别人不一样!
胤礽自己的库房都是一个箱子又一个箱子地垒着,箱子上会写上大概什么时候进来的什么东西,但时间久了谁记得那些模棱两可的描述,便只能取了单子一个个开箱子对,找起来不容易不说,平日要盘总库也是苦力活。
虽说底下伺候的人不少,一个库房里有专门管皮毛缎子的、有专门管金银器具的、有专门管文房四宝的,自个管的自个清楚,但东西太多,胤礽又不记得,就容易被下面的人贪了。
程婉蕴的库房全是顶天立地的大木架子,架子一层一层分好,每个架子上都挂着大大的牌子,或是“布匹”、或是“瓷器”、或是“家具”等等。
每个种类都是单独的册子,每个东西上面也贴着编号。
若是要找“布匹”里的某个缂丝料子,那层架子上就会写着“布匹-缂丝”,而每个缂丝料子外头都罩着棉麻做的套子,阿婉说那叫防尘罩,套子上绣着“布匹-缂丝-二八零六-粉花”。意思就是康熙二十八年六月入库的粉色绣花缂丝。
而这匹布放置的具体位置也编了号,阿婉的库房册子,更是用经纬横平竖直画了许多格子,然后格子的顶端写好了“库房管理明细表”,每个东西都有对应的类别、入库时间、入库数、放置位置、入库人、保管人等等。
而她一整个库房,就派了一个人管。
阿婉管库房的那个太监,专门学会做这种经纬册子,他每五天盘一遍,盘完了还得在册子底下签字,东西别说丢,就是放错位置他都能马上发现。
胤礽就觉得特别好,狠狠地夸奖了阿婉一番。
程婉蕴就:“……”
其实就是个特别简易版本的excel,她还觉得不好用呢,因为excel最强大的不是表格而是自动计算和统计的能力,手绘的表格又不能生成数据透视表或者设置自动计算公式……但幸好添银很会打算盘。
而且,她还不止有库存管理表,她还做了后罩房所有宫女太监的花名册和人事档案,后罩房里每个人家里有什么成员、父母务农还是个体户,生了几个孩子她都知道,人事册子每年更新一回,前一阵子她还悄咪咪出台了员工管理办法,里头包含了薪酬考勤和年终奖的标准和档次……嗐。
所以她这个小院子人员虽然简单,但还算是个正规企业呢!
她觉着她这样的身份没有扬名的必要,太张扬了反而不好,所以一点也没有宣扬,只是为了自己方便才用的,谁知道叫太子爷发现了,还直接给用到康熙的书房里去了。
她原本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直到太子爷叫了两个造办处的太监来量她库房里货架的尺寸。
程婉蕴:“……”
胤礽兴致勃勃:“我要给皇阿玛打几个这样的架子放书。”
程婉蕴:“……”
在乾清宫……康熙的书房……摆货架。
两百多年后别人来参观故宫的时候会不会有些懵啊?
当然,程婉蕴显然是多虑了,给万岁爷的东西怎么可能简单?在造办处的眼里,替一个小格格打架子和给万岁爷打架子,那工艺水平是完全不同的。
首先,木头的用料就不同,万岁爷那就得用黄花梨或者金丝楠木,而且程婉蕴自个的架子是没有雕花的,还是榉木的,就上了一层清漆,真的像个货架,区别就在于她是木头做的,后世的货架是铁的。
康熙的架子自然要雕,还要最好的匠人来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