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婆娑,程婉蕴便拢着被子、撑着下巴,望着太子爷在桌案前奋笔疾书的样子,他的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在摇晃的烛光中,变成了个为民请命的黑色执笔巨人,她看着看着便笑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改变历史,但她希望至少在历史滚滚车轮下,能少几分悲凉色彩。
大清是中华历史的一部分,这是无疑的事实,生活在大清的人,不论满人还是汉人,或是蒙古人,都是华夏人,她自然也希望大家都能过得好一些。
她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等隔天醒来,清晨第一缕阳光已经透过隔扇照了进来,满地都是漏过窗的光斑,太子爷从身后搂着她,手臂便搭在她腰间,睡得正熟。
似乎写完那封折子,他一心的不安便都交付了出去,终于又能睡个好觉了。
程婉蕴小心地拎起太子爷的手臂,蹑手蹑脚地掀开被褥起身,随手挽了个圆髻,用细棉布包了头,依旧换上朴素的蓝布衣裳,便准备下楼去预备早膳,等她走下来才发觉,睡在火塘边的几个孩子都已经起来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大柱子顶着一头寒霜,手上拎着个网兜走进来,见着程婉蕴愣了一下。
“大仙……二奶奶好,您起来了。”
他结结巴巴,也不知怎么行礼,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给她磕头,程婉韫连忙拦住,笑着问他:“别跪我,你是男子汉,跪天地君亲父母,其他人都不必跪……对了,怎么那么早起来了?瞧你这一身露水,去做什么了?”
“我去河里摸了些螺蛳……这些螺蛳……”大柱子说着说不下去了,他吃了那么好的一顿饭,但是却无以回报,他想报答,奈何囊中羞涩,这样美丽的贵人,怎么会吃螺蛳这种脏东西呢?
“噢,螺蛳好啊,”程婉蕴低头看了看,惊喜道,“好大的螺蛳,你真厉害,先拿到厨房去吐一吐沙子,回头我给你们做麻辣螺蛳,肯定好吃。”
大柱子听得眼睛都亮了。
程婉蕴摸了摸他的头,她有点想念额林珠和弘晳他们了。
随后从门外又冒出来一个小脑袋,是小柱子——大柱子才两岁多的弟弟,他扒着门框,圆溜溜地眼睛直瞅着程婉蕴,用稚嫩害羞的声音小声说:“二奶奶……你要不要来看小鸡?刚孵出来的!”
第81章 龙虾
程婉蕴便兴致勃勃跟着小柱子去看小鸡了。
他们家鸡舍就在一楼屋子外面, 用竹子编的长方形大笼子,这几个孩子照顾抱窝的母鸡十分仔细,还在笼子里垫了干草, 小柱子便蹲在那儿, 从母鸡屁股里抓出来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淡黄色小鸡。
“这是我爹以前上山砍竹子编的,他可厉害了,他什么都会。我们家里的凳子桌子也是他上山砍了树拖回来做的。”大柱子跟程婉蕴一起站在门口, 他说起他那个早早就没了的爹,眼睛都闪亮。
程婉蕴本来想和小柱子一起去鸡笼那儿抓小鸡的,但大柱子不让她过去, 说鸡舍那边脏,地上都是鸡粪,会踩脏她的鞋。他们平日里会等鸡粪堆得差不多了,就铲起来拿去田里肥地。
她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再看看大小柱子,他们俩都光着脚, 好似习惯了似的,虽然冻得通红发紫, 但瞧他们的模样, 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冷不冷?我让人给你们买鞋好不好?”程婉蕴蹲下来说。
大柱子却摇摇头, 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才低声说:“会被人抢走的,我不要。”
程婉蕴就沉默了, 小柱子用衣服将刚孵出来的小鸡兜了过来, 他似乎很高兴程婉蕴愿意看他的小鸡, 过来的时候开心得一跳一跳,于是程婉蕴又领着他们回火塘边上来坐着。一共有四五只小鸡, 小柱子将其中四只小鸡放在地上,它们便摇摇摆摆地跑来跑去,还会发出细细的叽叽声。
他手上留了一只,献宝一般跑过来和程婉蕴说:“二奶奶,你可以摸,它是最乖的。”
程婉蕴便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摸了摸那浑身棉花般软绵绵的小鸡,果然很乖,还会用小脑袋蹭手,被人捧在手里也不会叫不会挣扎。
那一篓子螺蛳已经被碧桃拿进厨房去泡水吐沙了,早膳也被德柱、碧桃他们提前起来安排好了,昨个吃得口味重了,于是今儿便熬了一大锅的鱼片粥、油炸花生米、萝卜干炒鸡蛋,还烙了玉米饼子、蒸了一锅红薯。
粥和菜端出来的时候,大柱子又傻眼了,这是粥?这个世上竟然有这样浓稠黏糊插筷子不倒的粥,而且粥米里还裹着鱼肉、河虾,上头淋了胡椒、香油和葱花,喷香四溢。
小柱子没留神,口水已经连绵不绝地滴到小鸡脑袋上了,把那乖巧的小雏鸡都弄蒙了,叽叽叫了两下,原本蓬松毛茸的脑袋一下变成了落汤鸡。
这粥是拿鱼骨熬过的汤煮沸后才加的粳米,等鱼骨汤的味道全浸透煮开花的白米之中,才开始放鱼片,鱼片便借着那已滚开的粥底生生烫熟,这样吃起来既滑嫩又能留下鱼肉里的鲜香。
昨个买回来的鲈鱼还剩两条,便全都收拾了加在粥里。
程婉蕴见早膳都备好了,便让德柱和扈从们、柱子一家都先吃,她和碧桃端着粥一块儿上楼去叫太子爷。
碧桃煮粥的时候特意留了个小砂锅,因此程婉蕴和太子爷吃的是另外炖的。楼下大锅里的就让侍卫、亲兵与柱子一家一块儿吃,德柱可能和这群孩子挨在一块儿睡了一晚,生出了点感情,竟然早早让人去渔船上将柱子一家的瞎子娘接了回来,她不愿出来,便安顿在她熟悉、安定的织房里,没忘了给她垫了褥子生了火,还送了满满一碗的粥。
太子爷昨个熬夜写的折子,程婉蕴也不知道他多晚睡下的,她望着他的影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睡眠质量极好,梦也不做,再一睁眼就已天光大亮了。
走到二楼的回廊上,无意间一瞥便是远山青黛、江波如影,云雾像是被风吹落人间,在这样美的地方,怪不得连太子爷都睡得那么香。
程婉蕴推门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太子爷竟然还熟睡着,脚边的火盆都熄灭了,他似乎觉着冷,两床被子都裹在身上,像只大大的蝉蛹,就露出半张脸来,睡得很恬静的样子。
她看他睡得香,便把头从门缝里缩了回来,回头和碧桃嘘了一声:“给太子爷温着粥吧,他难得能睡个懒觉,咱们就别叫他了,反正今儿也不着急走,我们先下去吧。”
碧桃点点头,听程婉蕴说太子爷还睡着,她都不敢出声,端着粥锅踮起脚尖下楼。
程婉蕴下去吃了一碗粥,又回到楼上,坐在昨日和太子爷一块儿看星星的椅子上,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山峦和湖水,望着几只小渔船飘在江面上,心里难得的宁静。
楼下有小柱子的笑声传来,原来是怀靖和德柱在教大小柱子怎么打拳,教了一遍以后,又摆开架势相互过手较量,两个人打得有来有回的,从屋子里打到屋子外头,小男孩儿们没有不崇拜武力高强的大侠客的,于是在边上激动得又跳又叫,周围的侍卫也跟着起哄。
程婉蕴就含笑望着,看到两人从对拳莫名又变成摔跤,她也忍不住站起来,趴在栏杆上冲下头喊了一声:“怀靖!拿出真本事来,打他!”
听见头顶上传来含笑的女声,德柱顿时寒毛竖起来了,果然随着这一声,那程怀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突然力气就大了起来,肩头抗得他两只脚都离地了,德柱怎么甘心输给程怀靖这样乳臭未干的少年郎,连忙调整好脚下,两人焦灼了几个回合,总算狠狠将程怀靖压在地上。
周围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德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起身顺道把程怀靖也拉了起来,这小子输了倒不生气,笑嘻嘻道:“德柱大哥好身手!小弟服了。”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德柱一边抹汗一边在心里庆幸,要真输给程怀靖,他的脸面不要紧,把太子爷的脸面丢了可就遭了。
等德柱下去换衣裳,程怀靖才拍拍衣裳仰起头来,对程婉蕴眨了眨眼。
程婉蕴就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回出门,太子爷没带太监,也没带额楚,选了德柱做身边领头的人,除了要留忠心的人护着宫里几个孩子之外,也有要提拔德柱的意思,程婉蕴刚刚故意出声,其实不是为了让怀靖争强好胜,而是要让他注意分寸,别真的赢了当众闹得德柱没脸。
德柱跟在太子爷身边多年,经常在外头替他办事,功夫拳脚不如在善扑营里日日历练的程怀靖是很正常的,就好似一个是体校在读生,一个是已经毕业多年偶尔才健身的打工人。
幸好怀靖在宫里呆了大半年也有了些眼力见,和以前在家里时不一样了。
这孩子也长大了。
楼下,大柱子很崇拜程怀靖,在他眼里,程怀靖也才十几岁,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已经能跟大人物过招了,所以他很想亲近他,便找了话头要带程怀靖去抓水蝲蛄。
水蝲蛄还有个别名叫草龙虾,就是咱们国家本土的淡水鳌虾,也就是后世大排档招牌菜小龙虾的亲戚!咱们本土的鳌虾比进口的小龙虾能长得更大些,肉也更多,是棕色的,也有灰蓝色、橄榄绿色的,程婉蕴以前在歙县就钓过给元宝吃,她一下就想跟着去了!
晚上做个麻辣小龙虾也不错呢!再炒个螺丝,关键是她好久没去水边玩了。
冬天也是钓虾的好时候,因为天气的原因,虾一般都窝在水草底下不愿意动,有时候拿网兜在水草、石头底下一捞就能捞到好些。最重要的是,水温低,虾的口感更好,紧致Q弹。
程婉蕴口水快下来了,她连忙冲楼下喊:“我也要去!”
“去哪儿?”身后传来一声还带着睡意的声音。
她回头一看,是太子爷被他们在外头的动静吵醒了,披了衣裳走出来。
“二爷,是不是我把您吵醒了?”程婉蕴脸微微发红,走过去替太子爷把衣带系好,又把太子爷推回屋子里去,“您袜子都没穿就出来做什么呢,那么冷的天,坐好坐好,我让碧桃打洗脸水过来。”
说着她开了妆匣拿出篦子绕到太子身后替他通头发,然后再梳顺,把辫子编起来。
“我早也醒了,”胤礽从来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怪罪旁人,出来就是要自在些么,辫子编好,他把人抓过来提抱在膝上,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刚听见什么钓虾,我没听错吧?那么大人了,还嚷着我也要去呢!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程婉蕴坐在太子爷的怀里,一点也不害臊,甚至骄傲地扬起下巴:“您瞧好吧,我钓虾可是一把好手!怀靖胡闹的本事,都是我教出来的呢!”
胤礽笑了:“行吧,只是别下水,这时候的河都是刚化过冰的,刺骨凉,别闹病了。”
程婉蕴听太子爷这么说,他竟然是不跟着去的样子,不由好奇道:“那您呢?”
“你们去玩,我就到处走走,和老百姓说说话,混口茶水吃。”
噢,太子爷这是要下乡体察民情呢。程婉蕴刚点了点头,就听太子爷接着说,“别玩太久,咱们下午就得出发回通州,整理好行装就直接坐船去天津。”
程婉蕴愣了愣:“怎么那么急?”
胤礽默然了一会儿,揉了揉她的头,道:“四弟他们应该已经到天津府了,我们不好太迟,回头这些官员也得见见,另外……我昨晚接到四弟的信,说是北塘竟然闹起海寇来了,因此想提前过去瞧瞧。”
海寇!程婉蕴听得悚然一惊,连忙点头:“我一会儿就让碧桃收拾东西。”顿了顿,又小声说,“那我还是不去钓虾了。”
胤礽摇摇头,微微一笑:“不必如此,咱们出来既要办正事,也要过过老百姓的日子,你只管去吧!海寇风一样来了又走,水师提督也不是吃白饭的,这些事不用你操太多的心,何况,德柱他们也得安排人包船,下午能走已经很急了,放心去吧。”
程婉蕴想想也是,这种大事她也不能上去帮忙,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不过她跟着大柱子他们扛着网兜竹竿去钓虾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去想北塘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很出名,她以前去旅游的时候就听出租车仿佛单口相声传人一般的师傅讲过历史。
这地方咱们后世叫三河岛、炮台岛,因为位于潮白河、永定新河、蓟运河三条河流汇流入海口而得名,戚继光为了防止倭寇进犯,在蓟运河修了两座南、北营炮台,因此而得名炮台岛。到了大清,也曾经多次修缮加固炮台,最后把一个炮台要塞,修成了一座半岛,统称北塘炮台。
这地方本来就是倭寇、海寇常来常往打秋风的,自明朝到清朝,就没断过。
程婉蕴会对这个地名有所反应也是因为——当年,英法军正是在北塘登陆,轰开了天津的大门,继而长驱直入,直抵京城。
她叹了口气,因此到了河边,也没心情下去钓虾了,就坐在河岸边发呆。
康熙年间的炮台岛还不能叫岛呢,只是扼守蓟运河口的炮台要塞,这地方也并未引起过朝廷的重视,因为这时候的大清还很强大,至少未被西方拉开差距,但只要放眼整个世界,就会发觉这个世界正在不知不觉发生嬗变。她一直不敢想这些,但有时候想起来还是会毛骨悚然。
大柱子和程怀靖已经捞到虾了,正高兴万分地远远举起来给她看:“大姐!这虾大!”
程婉蕴对着他笑了笑。
心底里却在劝服自己:她也知道忧国忧民,可这种事不是一代人能解决的。康熙算是比较开明的皇帝了,他不排斥西洋文化,顺治朝因苔湾还没回归,反清复明闹得四处烽烟四起,顺治是实行全面海禁的,海上真是一条船都没了。
但康熙二十二年收回苔湾以后,康熙听说广东福建浙江地区沿海人民过得极苦,就又开放了港口,程婉蕴之前能吃到的柠檬、菠萝和芒果就是开禁以后才舶来的。
康熙对算学也十分重视,十三阿哥因为算学不好都还被康熙勒令要苦学呢。
而且,宫里还曾经出现过传教士带来的巧克力和葡萄酒哦!程婉蕴当时看到的时候,差点没将眼珠子掉下来。
可从康熙之后,海禁便越收越紧,直到道光年间,英军炮轰镇江,切断控制了京杭大运河,也把整个国家最大的动脉切断了,道光迫不得已,全面重开海运,但已经来不及了。
程婉蕴望着程怀靖和大柱子,他们已经钓了一兜子了,两人一边冻得哆嗦一边跑过来向她展示成果,她回过神来,笑着挨个将他们的脑袋揉过去:“你们也太能干了吧!”
她趁机将脑海中的悲伤全都压到心底最深处,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想了。这么深的痛苦,靠着她一个人办不到的。
她只是想,弘皙好似对物理现象挺感兴趣的,回头可以多多给他灌输这些知识……说不定也能弄出什么弘晳三定律啥的。
程婉蕴咸鱼光环再次发亮,开始在脑海中自娱自乐了起来。
她算是发现了,她每次因为穿越清朝以及联想到无力改变的历史走向这件事痛苦的时候,身体就会启动自我保护机制,让她不至于抑郁而亡。
化悲愤为食欲,怀靖和大柱子一人背了一兜子鳌虾跟在她身后,程婉蕴把碧桃、石家兄弟、其他亲兵都抓过来刷洗鳌虾,不时听见被虾夹了手的嗷叫声。
胤礽回来的时候,还没到门口就闻见了浓郁的麻辣香,还有许多村民也跟着在门口探头探脑,他们都在议论大柱子家是走了大运了!
这天天吃得都是白面、白米,还有肉,这鳌虾虽然普通,可油盐酱醋那些配料香料就比这鳌虾贵啊!有个年轻人还曾经溜到大柱子家屋子后头,爬到树上往他家灶房里窥探过,炒虾的时候那么大一勺油!哗啦啦就淋下去了!然后盛起来的时候,又用葱姜蒜爆了热油,稀里哗啦地淋在那鳌虾上,他差点没吓死。
他娘当家,油糖盐这三个罐子都是锁在柜子里了,每回吃饭,十几口人只放,盐都只放指甲盖那么大,别说油了,大部分时候都不舍得放!村子里谁家都没有铁锅,因为根本就不舍得吃什么炒菜啊!太废柴火了!
而大柱子家现在有一口大铁锅,还有两个砂锅、两个大陶瓮,还有个三层高的蒸笼!鸡蛋油米都堆得好似小山。
那人从树上下来以后,就把大柱子家的事传遍了村子,所有人都想来他家看看,可太子爷的亲兵十几二十个轮流守在屋子周围,他们不敢靠近,就只好聚在门口伸长脖子看。
被那么多人看着实在不自在,程婉蕴便把她和太子爷的那一锅麻辣小龙虾端到楼上堂屋吃了。其他人脸皮厚些,在围观下将螺蛳和小龙虾嘬得极响,还将那红油浇到饭上吃。
大柱子悄悄把自己碗里的鳌虾留了起来,还有分给他的白面饽饽也只吃了半个,德柱见了眉头微动,问道:“怎么不吃了?”
犹豫了好一会儿,大柱子才说:“想给村长爷爷家里送去,若不是他照顾相让,我们家哪里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
“你吃你的,厨房里还有,我让人去送。”德柱听了不是滋味,一把掏出自己的银子,叫上个亲兵,把银子和饭食给那里正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