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青年是裴意, 蓝河月正值暮春,人们已经换上单衣,他的及肩发半扎, 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正用胳膊遮着阳光抬眼去看, 似乎在寻找尚惊雁的楼层。
这处住所是尚惊雁新买的,他还没来过。尚惊雁心情忽而明亮了一瞬, 打开窗招呼道:“裴店长!在这。”
和她对上视线的一刹那,青年浅色的双眼也被点亮了,哪怕隔了这么远也能看出里面漾起的笑意。
利用空隙, 尚惊雁飞速洗漱, 待裴意进门, 她就闻到了蛋糕的甜香味,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尚惊雁头发也懒得梳了, 顶着乱翘的银毛蹲在茶几边, 窸窸窣窣地把袋子拆开, 颇为幸福地做了个拥抱糕点的姿势:“终于又吃到裴店长的手艺了!”
裴意不是第一次看到尚惊雁居家的样子,却是第一次看见她有类似的幼稚一面, 不由顿在原地, 心里冒出一句话:……好可爱。
和外界眼中雷厉风行、气场强大的尚导完全不同,这反差就显得更可爱了。
人会在信任的人面前逐渐卸下心防, 所以,尚惊雁这算是慢慢接纳他了吗?
裴意准备了好几种口味的小蛋糕和一袋子烘焙莓果饼干,食盒最下层甚至有半成品的饭菜,连带包揽了尚惊雁今天这一天的正餐及甜点。
“你这得很早就起来准备了吧?”尚惊雁感慨, “也太辛苦了。”
裴意做吃食都是纯手工制作,顶多让机器人做前置环节和清洁工作。
“我家离这儿也近, 不用很早,我还睡了个自然醒呢。”裴意一本正经道,实则有点心虚——由于想到要再见尚惊雁,他天没亮就醒了,辗转睡不着,只好起来做饭,不知不觉就弄了一大盒出来。
尚惊雁打开投屏,抱着小饼干袋子仰倒在沙发上,和正襟危坐的裴意形成鲜明对比。
“联赛昨天就开始了,我还没来得及看呢,正好和你一起。”她懒散地说,“现在前三天还在海选阶段,你想看哪个组的?”
她的胳膊挨到了他,温热的体温透过衬衫传导过来,裴意耳垂染上了一丝薄红,说:“啊……嗯?看主星系组的吧。”
海选以地区分组,尚惊雁有点好奇流放星系和主星系目前恐怖风的水平对比,就多调了一块投屏出来。
她的地位是本次联赛的“发起人”,倒不怎么好对参赛作品们发出公开评价,连联赛邀请她做评委她也拒绝了——尚惊雁希望最后她的合作者是纯粹由观众们选出来的。
可毕竟专业相关,她看的时候不自觉就带上了审视评价的目光。
主星系排行前几的,赫然是几个熟悉的名字:季连星,阎珂,甚至还有苏书东。
她们各自都有自己的成熟风格,进行恐怖创作时融合出了奇特的效果。可惜海选阶段都是短片,底下评论都纷纷说看不够。
而流放星系一侧,前排是花非甜、骆知玉等人,作品质量和主星系难分高下。
两边的共同特征是前排都以年轻新生代筑梦师为主,中后排开始出现不同,流放星系参赛者年龄层覆盖范围极广,题材也更为丰富,主星星则稍稍逊色些。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流放星系的筑梦师这么厉害?一头扎进去都出不来了!】
【这个大赛真是我们恐怖爱好者的福音,我愿称之为脑虫不快乐赛(狗头)。】
【现在恐怖风发展真挺成熟了,观众们的阈值也变高了,想出头比之前难喽。】
评论热火朝天,目前的恐怖作品足有几万之数,良莠不齐,尚惊雁快速筛选过一轮表情都没什么波动,裴意的目光渐渐从看光屏变成了偷偷看她。
尚惊雁认真专注的神情会显得有些冷淡,仿佛领导者自上而下俯视,让人不由自主信服。
裴意曾看过一些业内八卦,那些合作者说尚导在片场算不得“暴君”,但却也是绝对的君王,这一刻他忽然理解这句评价了。
哪怕她身上还穿着松松垮垮的居家服,手里捏着小饼干,也不妨碍她摄人的光芒。
也就是因为这样仔细去看了,他注意到了尚惊雁眼圈有一点泛红,像是不久前哭过,刚刚还微烫的脸一下子冷却下来,脱口便问:“……怎么了?”
尚惊雁微怔,感知到对方视线所在,摸了摸自己的眼尾。
按照习惯,她本来应该打个哈哈过去的,可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梦到了我的妈妈。我……大概是有些想她。”
关于尚惊雁的家庭,裴意了解的和她的粉丝一样多,只知道她小时候母亲离世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亲人。
裴意迟疑片刻,问道:“你愿意和我讲讲她吗?”
尚惊雁也没再看光屏了,丢了块小饼干进嘴巴,望着天花板说:“她离开的时候,我还太小,她留下的东西也太少,我其实并不了解她。”
“或许可以这样说……我了解她的志向、她的信念,要比了解她本人多得多。”
这才是最遗憾的地方,她和尚淞阴差阳错在同一条路上为了同一个目标走了这么久,可是她却还是不知道尚淞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喜欢吃什么,口味偏咸还是偏淡?喜欢什么样的电影,会和哪些角色共鸣?喜欢什么颜色,在工作服的白大褂之外会穿什么样的衣服?……
尚淞展现在外的形象真真假假,酒鬼母亲,颓废的失意者,自我放逐的科学家,尚惊雁作为后来者能够去探寻和揣测,却永远无法再亲眼见到。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的话,我希望通关的最终奖励是我能和她吃一顿饭。”
尚惊雁说到这儿,失笑,“好朴素的愿望。”
裴意也轻笑着开了个玩笑,让气氛松快起来:“那我希望这顿饭能让我来做。”
尚惊雁弯唇:“那就说定了,厨师位一定给你预留着。我会给她介绍你,说做饭的人是我的——”
她拖长腔,卖关子地眨了眨眼睛,没有把后一个词说出来,裴意追问:“是什么?”
尚惊雁卷了卷自己的发绺,悠悠说:“现在的我怎么知道呢?”
*
星历2224年的四月,是星际人经历过最难忘的赛季。
联赛如火如荼地举行,海选结束,各大星系共计一万筑梦师进入下一个阶段,其结果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一万人里,流放星系筑梦师占比61%,取得绝对优势。
哪怕最胆小的人,在这个月或多或少都看过了恐怖短片,并为其投出了“心动票”。
在数量的堆积下,恐怖风进入了爆发式成长阶段。
尚导出道以来的第二次采访播出,采用直播的形式,无数人守着光屏,看到她神采奕奕后大松一口气。
【尚导!!终于又看到你了,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尚导状态这么好,我忽然就对打败脑虫有信心了。】
画面中,尚惊雁身穿黑色背心和工装裤,长发编成两根辫子,露出了手臂上的黑羊纹身,如此休闲的打扮,让观众再一次意识到她有多年轻。
访谈围绕《无限心跳·山村女魃》展开,问题是尚惊雁亲自审核挑选的。
观众们听着听着发觉,这其实又是一场“联梦大演讲”——尚惊雁与其说是在回答粉丝问题,不如说是在拆解分析自己运用的恐怖手法,堪称把饭喂到嘴里。
【呜呜尚导真的是很好的人,有几个筑梦师能做到这样倾囊相授?我做笔记都没停下来过。】
【这也是在为了对付脑虫做准备吧,她明明是新生代,但却一直挡在最前面……】
最后快结束时,尚惊雁说回了作品本身:“我其实很高兴,在这个时代‘兰家村’只是文艺作品里的恐怖故事,而非现实。”
创作者有个词,叫做“不平而鸣”。前世尚惊雁也曾拍过类似的题材,只不过更加隐晦。
这个时代或许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她这句话背后包含的心情,两个时空的人所感受到的恐惧也并不一致。
但尚惊雁对此只有满心的轻松,“她们”不必体会“她们”那样切肤之痛的恐惧与愤怒。
对于尚惊雁来说,或许这个故事比前面的所有更能表达她对于上辈子的告别。
她已经在不一样的时代了。
在这里,她更没有束缚,也能够承担起更重的、更大的社会责任。
尚惊雁说话时语气轻盈,对面的编辑木秀赞许地点点头,推了推眼镜。
一直到这儿,采访的氛围都很好,超出了木秀的预计。说实话,她本来还担心尚惊雁会冷不丁像颁奖礼那样来个“三句话炸[弹”。
“但是,它依旧可以用来对照现实,我们是‘兰清’,困住兰清的‘村子’是脑虫,这就是筑梦故事的现实意义。”
尚惊雁娓娓道来,看向镜头,微笑着给这场采访做收尾,“筑梦师们作为精神领域的守护者,同样可以守卫真实世界里我们的躯体。我们不能放弃精神上的对抗,只有这样才能战胜脑虫。”
这是尚惊雁三句话后头一次公开明确地提到脑虫,而且还用了“战胜”这样的字眼,弹幕不由一阵骚动。
木秀有预感,这段话也会成为筑梦史上的经典。
不过,尚惊雁为什么会突然说到“精神”和“现实”?总感觉她看镜头的表情意味深长,好像不只是在鼓励同行们……
访谈顺利结束,木秀忍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尚惊雁撑着下巴神秘地说:“你的感觉很对,不知道我想对话的人能不能也感觉到呢。”
她结尾的话其实是对真物团说的。
那群人所秉持的理念——真实、物质、自然,显而易见,就是与脑虫对立而生的。真物团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对抗脑虫的精神蚕食。
然而,根据现有线索可以推断出,真物团在发展中变得越来越极端,以至于内部爆发分裂,直接导致了尚淞出走。
它否认精神对抗的作用,否认“归雁计划”,直到变成如今的模样:一群排斥筑梦师的顽固守旧者,头领部还疑似立场有问题,给人类与脑虫的对抗埋下隐患。
尚惊雁上次提出要退出组织,真物团至今没给出回应。不知道她今天采访的话,对方又会如何应对?
她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证明了,精神对抗才是行之有效的路。不知真物团里还有没有人,能够被她“惊醒”?
……
尚惊雁的采访日在周五,当晚零点,《山村女魃》准时播出。
先前那集反转剧情过后,每一集都有新的爆点。兰清从昏迷中醒来时,周围的环境就已经全变了个样。
周围幽暗无比,像是在某个地下地道里。仔细看去,上面还刻有龙鳞纹和水波纹。
角落生着青苔,附着水滴,隔着光屏仿佛都能闻到一股水腥味。
她试图起身,却脸色变了变。
她的脚上竟然缠着沉重的铁链,一动就哗啦啦响,传出阵阵回音;前方也有一道铁栅栏,她正被关在一个地牢中!
外面传来粗鲁的男声:“吵什么呢,给老子安静点!”
妈妈和妹妹不知所踪,兰清头痛欲裂,本能地跌跌撞撞往栏杆处去,却被一个东西绊倒往前摔去——
角落里有一具锁着铁链的尸骨,已经完全白骨化了,长长的黑发乱糟糟团成一团,铁圈和骨头锈在了一起。
只依稀可以看出,她身上穿着红色的裙子,赫然和最开始拦住她们车的女鬼衣着一模一样!
第130章 诸葛赤
久远的尸身有着和先前见过的“人”一样的衣着, 直接证明了兰清她们撞见的是鬼。
这一段是已播出内容,尚惊雁白天的采访里还谈过。
“……《女魃》里大家都对‘她是鬼物’有所预期,但更能达到恐怖效果的做法其实是‘出其不意’。”
“比如, 主角一行人冒险时遇到了外表一切正常的某人,与她相谈甚欢。可离开这里许久后的某天, 突然在殡仪馆看到了一张遗像,上面的人和多年前那位萍水相逢的‘故人’一模一样, 而日期显示她早在那之前就死了——”
“这样一来,就能达到细思极恐、余韵悠长的效果。同样的手法在古籍里也时常被运用,书生夜宿荒野, 看见华美大宅、人声鼎沸, 被宴请一晚, 可白天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烂砖破瓦上,吃的是发霉长毛的土石。”